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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90121:18
醒醒!快醒醒!
在昏暗之中,王伍渾渾噩噩的睜開眼。
鞏縣之處的硝煙似乎還未散盡,腎上腺素依舊讓人躁動不安。濃厚的血腥味霸占了幾乎所有的嗅覺細胞,時時刻刻提醒著,這是一個危險的區域。
王伍混沌了片刻,直至左大腿傳來的劇痛一陣緊似一陣,像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里面攪動,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是受傷昏迷了……
他試圖挪動一下身體,換一個不那么撕扯傷口的姿勢,卻只換來一陣更劇烈的抽搐和眼前陣陣發黑。
汗水混著泥土糊在臉上,視線模糊不清,耳朵里也嗡嗡作響。
我……要死了么?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帶著冰涼的絕望。
他是河東安邑人,一個佃戶的兒子,家里幾代人都給河東衛氏種地,勉強糊口。
驃騎大將軍斐潛來了,分了田,免了那些要命的苛捐雜稅,還讓他這泥腿子家的娃子也能進鄉學認了幾個字。
他記得分到田契那天,爹娘對著那塊的薄田,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傻子。
后來征兵令到了鄉里,里正說得明白:參軍衛護的是自家的田,自家的屋,自家好不容易盼來的好日子!不是給哪個老爺賣命!
他王伍沒多想,就報了名。
當然,驃騎軍的兵餉是十成十的給足了,功勛還能換新田,這才是王伍等人愿意豁出命去的根本原因之一。
他想著,等仗打完了,憑著換來的軍功田,或許能娶上鄰村的春妮,讓自家爹娘也過幾天不用看人臉色的舒心日子……
可是現在……
王伍想起來了。
在最后對于鞏縣攻城之時,一顆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半截槍頭,狠狠鑿穿了他的大腿,血當時就汩汩地往外冒。他記得自己拖著傷腿,咬著牙,跟著什長沖上那段被火炮轟塌的城墻豁口,用盡力氣把手中戰刀捅進一個曹軍都伯的胸膛,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撞倒,再也沒能爬起來。
意識模糊前,只看到什長那張濺滿血污的臉沖他吼著什么,然后就被兩個同袍硬拖著撤了下來……
嗨!醒醒!別睡!
一個聲音在王伍耳邊響起。
王伍艱難地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個血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傷得不輕……骨頭……沒斷,萬幸,但這傷口……失血太多了……還好包扎了一下……
老軍醫的聲音似乎飄在云端,斷斷續續的傳入王伍的耳朵里。
給他根棍子……準備清創……
有人掰開了王伍的嘴,然后往他嘴里塞了個什么。
按住他!老軍醫對著手下的學徒說道,自己則飛快地用一把鋒利的、在火苗上燎過的短刀,割開王伍腿上破爛的衣袍和凝固的血痂,然后開始清創。
一陣鉆心的劇痛讓王伍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
王伍想要大聲慘叫,這才發現自己嘴里咬著一根木棍,只能是哼哼啊啊了幾聲,然后疼得渾身抽搐。
想要活命!就忍著點!
老軍醫沒多廢話,他用浸透了烈酒的布巾,用力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污漬,甚至用來沖洗傷口,然后又扒開傷口,查看清理在血污之中的異物。
那錐心刺骨的疼痛,讓王伍不由得全身顫抖抽搐起來。
要不是學徒死死按住了王伍的身軀和四肢,說不得都從病床上翻掉下去。
止血散!
老軍醫頭也不抬地吩咐。
學徒立刻從一個陶罐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均勻地撒在王伍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粉末接觸傷口的瞬間,又是一陣劇烈的灼燒感,但神奇的是,那一直汩汩外滲的鮮血,似乎真的減緩了流速。
接著是包扎。
老軍醫用干凈的布條,一層層纏繞、打結、固定,手法嫻熟而穩定。
小子,現在算是半條命回來了……剩下的半條命,就看你自個了……
包扎完畢,老軍醫擦了把額頭的汗,拍了拍王伍沒受傷的右腿,前期包扎止血處理及時……也沒什么雜物……骨頭也沒事,回百醫館好好養著……說不得這腿廢不了!還能回去種你的地!
王伍口中的木棍被拿走了,他喘息著,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真……真的?
廢不了?
還能種地?
巨大的希望瞬間沖淡了些疼痛。
騙你作甚!老軍醫瞪了他一眼,語氣卻緩和下來,記著,路上別亂動傷口!到了百醫館,聽醫師的話!
他轉頭對學徒交代著,給他一份傷員木牘,轉運到后面去!
學徒應答了一聲。
還沒等王伍想到要道謝,老軍醫已經走向了下一名的傷兵。
王伍被抬上了一輛專門運送重傷員的牛車。
牛車很大,鋪著厚厚的干草。
上面已經躺了四五個傷兵。
車轅旁掛著幾個竹筒水壺和一個裝著干糧的布袋。
趕車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漢,穿著樸素的葛布衣裳,臉上刻著風霜,眼神卻很溫和。
娃娃們,躺穩咯!咱這老牛穩當,就是慢點,莫急咧!
老漢吆喝一聲,鞭子在空中輕輕甩了個響,牛車便吱吱呀呀地開動了,緩緩駛離了這片剛剛經歷了血與火的焦土。
路途開始了。
最初的幾天,王伍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傷口的疼痛,行程的顛簸讓他疲憊不堪。
每隔一段時間,隨車的一個年輕醫護,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據說是長安百醫館的學徒,就會過來查看他們的傷口,更換敷料,也會給王伍他們分發用竹筒裝好的,黑乎乎的湯藥。
還有水和干糧。
醫護兵學徒話不多,動作卻輕快利落,每次換藥都盡量減輕他們的痛苦。
小哥,你……你是讀書人?
有一次換藥時,王伍忍不住問。
小學徒靦腆地笑了笑,不是咧……俺是長安百醫館的學徒,跟著師傅上前線救護輪值……等學成了……嘿嘿,到時候就可以回醫館,當坐堂醫師,或者去地方上行醫也好……
你不是讀書人,怎么當醫師?王伍有些驚訝。在他從小到大的認知里,能給人看病的都是先生,是讀書人,是高高在上的老爺……
有啥不能的?小張一邊熟練地給他纏著新布條,一邊說,大將軍說了,醫者仁心,不分貴賤。百醫館教的就是治病救人的本事,不論出身。俺爹是泥瓦匠,俺娘給人漿洗衣服,不也供俺去考了百醫館的學徒?只要肯學,肯干,都有奔頭!你看老軍醫,以前也就是個鄉下土郎中,現在可是咱們救治金創的好手!
王伍聽得有些愣神。
不分貴賤?
泥瓦匠的兒子也能當給人看病的先生?
他想起自家分到的那塊田,想起鄉學里那些和他一樣穿著補丁衣服卻能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念書的娃娃……
似乎有一條模糊卻嶄新的路,在他眼前若隱若現。
牛車繼續向西。
昏睡的時間少了,王伍開始有精神觀察車外的景象。
道路不再像鞏縣附近那樣坑坑洼洼,明顯經過了修整。
雖然還是土路,但寬闊平坦了許多。
路兩旁,不再是荒蕪的田野或破敗的村落。
老丈,這地……看著真好啊。
王伍忍不住對趕車的老漢說。
老漢回頭呵呵一笑,滿是皺紋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滿足,是啊,他娃!官府給發了新犁,還派了農官教咱堆肥、選種、引水……你瞧見那水渠沒?我修的……額,我去修過!硬是趕在大汛前修好的!要不然這田就被淹了!以前啊……以前想都不敢想啊!你看看,這莊禾,準是個好收成!等收成了,咱也能吃上一頓飽的了!
老漢的話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那是屬于土地主人翁,屬于辛勤勞動者的自豪。
王伍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一條寬闊、筆直、用石塊壘砌得整整齊齊的水渠,宛如一條銀色的帶子,在廣袤的田野間延伸。
陽光下,渠水波光粼粼,倒映著藍天白云。
水渠遠處,還有幾個工匠模樣的人,帶著一群民夫,似乎在檢查和加固某個閘口。
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王伍的腦海里。
他想起小時候,想起爹娘當年為了多獲得一點澆地的水,不得不給衛家管事下跪磕頭的屈辱……
什么時候改變了?
王伍有些愣神。
但是他也不清楚,這種改變會持續多久,亦或是哪一天又給變了回去。
但是至少,在現在,他看見了平整的路,整齊的水渠,還有農戶們臉上的笑容。
牛車繼續前行,
道路更加寬闊平坦,車馬也多了起來。
常常會遇到一隊隊龐大的驃騎軍輜重車隊迎面而來。
拉車的牛馬膘肥體壯,車輪都用鐵皮包了邊,在夯實的路面上碾出深深的轍痕。
車上滿載著成袋的糧食、捆扎整齊的箭矢、用油布覆蓋得嚴嚴實實的木箱木桶,還有成捆的槍矛刀盾……
押運的士兵盔甲鮮明,精神飽滿,步伐整齊。
每當這些兵卒與王伍他們的傷兵牛車隊列相遇時,那些士兵都會主動靠邊讓行,帶隊的軍官還會遠遠地向他們揮手致意,還會大聲喊道,兄弟!安心養傷!
甚至還會罵自己隊列當中一些明顯是新兵模樣的年輕人,愣著干哈?瓜慫!趕快敬禮!這可都是老兵!
這些樸實的問候,像一股暖流注入王伍和同車傷兵的心田。
王伍他們掙扎著在牛車上抬起手回應,盡管動作牽動傷口會帶來疼痛,但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不是為了什么客氣,也不是為了圖什么虛禮,而是在這些輜重隊列的兵卒軍官的言行當中,感知到了王伍他們這些傷兵,并非無用的累贅,他們是被保護的家人,是值得尊敬的兄弟,他們的傷,是為了守護這來之不易的一切。
前方與后方,戰士與農夫,傷兵與輜重隊,被一條無形的,名為驃騎大將軍的紐帶緊緊聯系在一起。
一路西行,景色在變,但那種生機勃勃、井然有序又充滿希望的氛圍始終未變。
荒蕪的田野被開墾,廢棄的村落有了炊煙,殘破的橋梁被修復。
牛車吱呀吱呀,終于在一日清晨,望見了雒陽城那滄桑外表,聽見那重建中的喧囂。
越靠近城門,人流車馬越是密集。
有運送貨物的商隊,有挑擔進城的農人,有穿著各色吏服匆匆行走的官吏,也有像他們一樣的傷兵車隊。
所有人都按著城門吏的指揮,分門別類,有序入城。
沒有呵斥,沒有勒索,只有清晰的口令和高效的動作。
穿過還有些殘破,殘留著刀槍印跡的城門洞,進入雒陽城。
撲面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活力與秩序交織的氣息。
街道重新變得寬闊平整起來,兩邊的商鋪也像是雨后春筍一樣在廢墟當中冒出頭來。
幌子在空中招展,賣糧食的、賣布匹的、賣鐵器的……
行人摩肩接踵,雖擁擠卻并不混亂。
穿著統一黑色吏服的巡檢,挎著腰刀,在街角處維持著秩序。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味道,有剛出爐面餅的麥香,也有不知道哪里飄來的酒香。
也彌漫著各種聲音,有小孩的清脆笑聲,也有鐵匠鋪的叮叮當當。
這一切都讓從血火戰場下來的王伍感到一種不真實……
宛如在夢幻之中。
這……
他們才離開雒陽多久?
有一年么?
怎么感覺像是已經過了十年八載一般?
牛車沒有在繁華的街市停留,而是徑直向城西駛去。
街道兩旁漸漸出現一些明顯是新建的,或是重新修繕過的房屋,有的里面傳出朗朗讀書聲;有的能隱約聽到里面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竟然還有家道觀,正在道觀門口發放炊餅……
終于,牛車在一處圍墻高大,門口有護衛肅立的建筑前停了下來。
院門上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上面是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百xx。
王伍只是認得百字。
然后下面有行小字,……
王伍不認得。
門口早已有穿著整潔黃白色麻布罩衣的醫館雜役在等候。
他們和趕車老漢、醫護學徒熟練地交接,核對文書和身份木牘。
王伍和其他重傷員被小心翼翼地抬下牛車,放在一種帶有輪子的平板推車上。
姓名?籍貫?所屬部隊?傷在何處?前線處理情況?一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清澈而沉穩眼睛的年輕女醫師問道。
王伍一開始還以為穿著罩衣的醫師是男的,直到聽到聲音才震驚地確認……
啊?女醫師?王伍等人面面相覷。
女醫師似乎已經碰見過太多次這種情景了,根本連理會一下都懶得做,只是拿著竹簡和筆,快速的進行登記,并且查看王伍等人的傷患之處。她的動作比老軍醫還要輕柔精準,眼神專注,沒有絲毫嫌棄王伍等人身上的血污和塵土。
王伍被這陣勢弄得有些懵。
他從未想過,自己一個泥腿子大頭兵,會由一個看起來像官家小姐一樣的女醫師親自檢查,而且如此細致認真。似乎是本能的不愿意讓自己這毛糙血污的樣子,顯露在女醫師的面前,王伍才剛剛試圖縮一下腳,卻被女醫師直接出手按住,別亂動!
創口清理尚可……有紅腫……沒有膿壞……路上做得不錯……
女醫師順口點評著,一旁的隨車學徒不由得露出了被表揚的笑容來。
記下,重傷減等……關注傷口愈合,體溫……一日兩查,加強餐飲……
女醫師一邊檢查,一邊清晰地對旁邊的助手口述著。
助手飛快地在一塊系了吊帶的小木牌上記錄著什么,然后就直接掛在了王伍的脖子上。
還沒等王伍反應過來,女醫師就已經略過了自己,去檢查下一名傷兵了。
呃……這……好吧……
王伍瞪圓了眼,看著周邊的一切。
這里沒有高低貴賤,只有需要救治的傷患。
他,河東安邑佃戶的兒子王伍,在這里,和所有人一樣,是病人,是被救治的對象。
他的腿,或許……
不是,是真的有可能會保住!
那么他還能回去,看到爹娘,看到分到的田,也許……
還能看到春妮?
爹,娘……王伍低聲念著,眼中第一次因為感覺到了未來的幸福,而涌上了滾燙的淚水。
從鞏縣的血火地獄,到雒陽的溫暖病房;從絕望等死,到重獲新生;從只能仰望老爺鼻息的佃戶之子,到被女醫師親手救治被學徒細心照料的病人……
這一路西行,他看到了平整的土地在農人手中煥發生機,看到了斷壁殘垣在萬千民夫手中重獲新生,看到了冰冷的器械在匠人手中化為守護的力量,也看到了這匯聚了無數普通人心血,智慧和汗水的百醫館,如何將生命從死亡邊緣拉回。
這力量,不在廟堂之高,不在帝王將相!
這力量,生于田壟阡陌,長于市井煙火,聚于千萬黎庶之中!
他忽然有些混亂的感觸,雜亂的想法……
若是能守護這樣的家園,這樣的未來,就算是斷了這條腿,也值了!
王伍握緊了拳頭,感受著體內重新燃起的生機,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期盼。
他知道,他的戰斗,以另一種方式,才剛剛開始。
為了爹娘,為了自己,為了春妮,為了所有像趕車老漢、修渠民夫、百醫館學徒那樣,用雙手創造著新生活的普通人,去戰斗,去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