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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82120:48
驃騎大將軍府。
各種渠道匯集而來的消息,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化作一份份或簡潔或冗長的文書,信報,呈送到了留守長安,署理后方事務的斐蓁的案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其實更準確的來說,應該是壓力大的孩子早當家。
貧窮的家庭環境天然伴隨著更多,更迫切的生存壓力,包括但不限于經濟拮據,資源匱乏,生活不穩定,父母可能因忙于生計而無法充分照顧孩子等等,這些導致了孩子必須更早的面對殘酷的世界,但是窮富并不是絕對化的標準,而是生存壓力。
經濟貧困只是這種壓力最常見,最顯著的一種來源。
斐蓁當然不可能屬于貧窮的階層,但是他一樣面臨著生存的壓力……
年輕的斐蓁站在大將軍府后園的高臺之上。
此處視野開闊,足以俯瞰遠近的長安城。
大將軍府后園的高臺,由厚重的青石壘砌而成,約有普通屋舍三層樓高。
斐蓁獨自立于臺頂邊緣,扶著欄桿遠眺。
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卷起他深青色袍服的衣袂。
他的目光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靈動,也有一絲初掌權柄的審慎,緩緩掃過眼前這片屬于他父親治下,從破敗當中復蘇,重新走向昌盛的都城。
長安,一度鼎盛,也一度荒涼。
斐蓁靜靜地看著,聽著。
后院的仆從偶爾從回廊上走過,都忍不住會偷偷瞄一眼斐蓁的身影,然后便是低下頭,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了斐蓁。
府邸內,巡邏衛兵的身影在回廊與哨崗間規律地移動,鐵甲在夕陽下偶爾反射出冷硬的光點,步伐聲隱隱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節奏。
越過將軍府的堅實圍墻,便是官廨。
小吏在官廨之中進進出出,即便是已經黃昏了,也依舊在忙碌著。
官廨再往外,就是鱗次櫛比的里坊。
坊墻高大厚重,如同棋盤上的界格,將龐大的城市切割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單元。
因為已經是黃昏了,所以在里坊的坊門之處,匯集了許多行人車馬,宛如細小的溪流匯入坊內,又很快被高墻阻隔了視線。
坊墻頂上,間或有負責了望的坊丁身影晃動。
這是長安城的骨架,是父親著力恢復的秩序,將曾經的混亂與流離框定在可控的范圍內。
那些市井的煙火,在斐蓁的瞳孔上緩緩流動而過。
就像是長安跳動的脈搏。
斐蓁雖無法看清市集內攤販的細節,卻能望見大片連綿的屋脊,以及其中升騰起的,遠比居民區更為密集的炊煙。
那是市坊之中,食肆,酒肆的爐灶日夜不熄的證明。
雖然說大漢許多人一日二餐,但是也并沒有要求說每個人一定要在什么時間點用餐……
人流如同細小的蟻群,在縱橫的街道間緩慢移動,聚集,分散。
還有更遠的,隱約可見漕河碼頭,幾艘貨船正緩慢地裝卸,如同水面上的黑點。
斐蓁他能想象那里的喧囂,那些商販的吆喝,車馬的轔轔,腳夫沉重的喘息,貨物碰撞的悶響混雜在一起,然后傳到他這里,已被風和距離過濾得只剩一片模糊而遙遠的嗡嗡背景音,如同大地沉睡時的呼吸。
更遠處,則是模糊的邊界。
視線極力延伸,越過更多低矮密集的坊區屋脊,城市的邊緣逐漸融入一片原野的蒼黃。
田壟的線條依稀可辨,如同大地的刻痕,更遠處便是籠罩在炊煙里,輪廓朦朧的山巒剪影……
天下啊……
斐蓁微微轉過了一個方向,望向了那一片灰黃與蒼茫之間的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那是未央宮的廢墟。
斐蓁多次去過未央宮。
曾經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巍峨宮殿群,在連年的戰火和歲月的侵蝕下,早已不復昔日的輝煌。許多宮殿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刺向天空,荒草在破碎的磚石縫隙間頑強地生長。
夕陽的余暉為這片巨大的廢墟涂抹上一層悲愴的金紅,更顯其滄桑與破敗。
巨大的夯土臺基如同受傷巨獸的脊骨,倔強地隆起在地平線上。
斐蓁無法看清那些殘破宮殿的具體形制,但是依舊能感受到那片廢墟所散發出的,沉重而悲愴的寂寥。
它像一個巨大的傷疤,烙印在長安城的身體上,也烙印在大漢王朝身上。
好了傷疤,往往都會忘了疼。
斐蓁靜靜地凝望著這片廢墟。
耳邊仿佛還能聽到父親斐潛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蓁兒,你看到了什么?是前朝的榮光,還是崩塌的廢墟?這其實是一道傷疤。一道大漢的傷疤……
斐潛望著那些廢墟,傷好了,疤留著,但是大多數人,會記不住當時傷的痛苦。
斐蓁記得當時他對著斐潛說,他會記住……
那個時候的斐蓁,只是下意識的回答,但是現在他有一點能明白父親斐潛的意思了。
斐蓁靜靜地佇立著,看著。
府內的秩序,坊間的煙火,漕運的忙碌,田野的生機,以及那象征著帝國輝煌與崩塌的未央廢墟……
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龐大而復雜的圖景。
他看到了父親治下關中漸漸復蘇的生機,也看到了渭水畔老農對糧價的憂慮;看到了長安城中士子對官職的汲汲營營,也看到了平陽豪商們眼中赤裸的投機熱望;更看到了軍報上冰冷的傷亡數字……
勝利的喜悅,在父親和前線將士那里,或許是戰略目標的達成,是通向最終目標的關鍵一步。
但傳回后方,落在不同人的心頭,卻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回響。
有人看到了終結戰亂的曙光,有人看到了飛黃騰達的階梯,有人看到了奇貨可居的投機良機。
晉公?九錫?
這些山東之地,大漢權臣們當年玩爛的把戲,何嘗不是在未央宮里面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過?
可是又如何?
未央宮如今怎樣?
當年那些權臣又是如何下場?
曾經見證過無數的權利游戲的長安城,最終是如何了?
父親所求的——
豈是這些?
再高大的宮殿,若根基不穩,終將化為塵土。
而如今斐氏的根基何在?
斐蓁的目光緩緩掃過腳下這座正在不斷發展,不斷復蘇,不斷昌盛的長安城,掃過那些升騰著炊煙的坊市,掃過城外廣袤的,充滿希望的田野。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民心在安。
安,是長安,也是心安。
他明白了父親對于基石定義。
基石,不是華麗的宮殿穹頂,而是腳下這堅實的高臺,是府內衛兵一絲不茍的巡邏,是坊墻內升起的安穩炊煙,是市集上流通的貨殖,是田地里播下的種子。那些豪商士紳汲汲營營的晉公虛名,在眼前這片真實而充滿生機的圖景面前,顯得如此輕浮可笑,如同試圖在流沙上建造高塔。
遠處田野里躬耕的身影,坊市中為生計奔波的商販,漕河上奮力拉纖的船工……
父親說過,他們才是撐起一切繁華與秩序的最終力量。
父親嚴懲投機者,清查蠹蟲,維護法度,并非僅僅為了權力穩固,更是為了守護這萬千黎庶賴以生存的基石。失去民心的基石,再高的權位,也不過是廢墟上的危樓,就像是再華麗的未央宮,也擋不住一場戰火。
前方的戰火未熄,后方的根基仍需夯實。
他需要做的,是繼續父親留下的路,撫平戰火的創傷,抑制糧價的波動,約束士族的躁動,警惕豪商的投機,讓這關中之地的民心,真正安定下來,成為父親最堅實的后盾,而非被勝利沖昏頭腦的負累。
至于那座殘破的未央宮……
斐蓁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悲壯的廢墟,眼神沉靜而堅定。
它矗立在那里,警示著權力膨脹的終點,也標記著未來道路的起點……
一條不同于任何前朝,真正扎根于這片土地與黎庶的新路。
而這條路,需要更堅實的基石,而非急于堆砌華麗的冠冕。
他轉身,走下高臺,身影沒入大將軍府肅穆的回廊之中,去處理那些堆積如山,關乎后方安定的事務。
前方的雷霆屬于父親,后方的基石,需要他來守護。
這基石,不在九錫冠冕之上,而在腳下這堅實的大地,在萬千黎庶的鍋灶與田壟之間。
驃騎軍新奪下的土壘區域已被迅速改造為前進的基地。
斐潛沒有去曹軍原本軍校居住的那些土屋木棚,一方面是在曹軍撤退的時候,很多臨時木棚屋子都被焚燒了。即便是沒有焚燒的,也有被轟塌的,所以斐潛干脆讓人在在土壘被炮火轟塌的殘垣斷壁間,臨時搭建起一座軍帳來用。
在軍帳的一角,是在不斷的補充和完善的鞏縣沙盤。
這幾天,通過斥候,以及斐潛等人的觀察和記錄,將鞏縣城墻以及城內的箭樓,甕城,乃至城內推測的糧倉,兵營,府衙等重要節點,都一一的標注其上,建立模型。
現如今斐潛在龐統張遼面前所展示出來的戰術方法,其實也不算是斐潛當下才創造出來的,在秦國統一六國的過程當中,就曾經多次的使用過這種部隊之間的配合,以及精妙的兵種戰術節奏變換。
在秦朝強大的時候,因為軍爵的制度化,以及對于訓練,工具,兵刃等的標準化,以至于幾乎所有的秦國將領,都不需要考慮什么細節上的差異問題,只要是弓箭手,就必定是使用統一的弓箭,在攻擊幅度攻擊距離上都是一致的……
原本秦朝的這一套模式,是非常犀利的,可惜就是漢代的時候,漢武帝之后的皇帝和大臣給玩壞了……
軍功。
其實在后世軍隊之中,依舊有軍爵的體現,當然相對會比較少一些,但是依舊不得了,可謂是跨越階層的利器。
商鞅變法當中,明確的二十等軍爵,個人社會地位,土地,財富與戰場表現直接掛鉤。士兵不再是為諸侯王公而戰,而是為自己和家族的前程拼命。
這種制度激發了底層平民的戰爭狂熱。同時,有意思的是,因為這一點也確保了統一的武器裝備……
戰功的計算是高度量化且標準化的,所以這就要求戰場表現必須盡可能可衡量,可比較。如果武器性能差異巨大,同樣的努力可能結果不同,軍功制就失去了公信力。統一的訓練和裝備,保證了軍功軍爵的基礎,同時個人對于軍爵的渴望,也倒逼武器裝備的一致性。
而這兩點,又帶來了對于將領軍校的指揮簡化,將領無需過多考慮士兵個體的戰斗意志或忠誠度,因為軍功制已解決了這個問題,所以軍校將領只需專注于戰術部署和指揮。
因此在面對敵軍的時候,標準化的軍隊可以精確計算火力,知道弓箭手的射程,覆蓋范圍,殺傷效果,能準確規劃齊射時機,密度和覆蓋區域,而不用擔心這批箭射得遠,那批箭射得近。
兵卒在戰場損壞了兵刃,也不需要特別的挑選,拿到后勤的補充就可以直接用,極大的減少了軍隊當中無畏的爭執和摩擦。
所以軍人,以及軍事的職業化,制度化,統一化,無疑是秦朝老祖宗給華夏后人留下的寶貴經驗和財富,可以讓將領擺脫細節上的困擾,無需像是六國將領那樣,除了領兵作戰,還要時時刻刻的操心各種問題……
士兵的武器是否精良,是否夠用?
不同部隊的弓箭射程是否一致?齊射能否覆蓋預定區域?
新補充的士兵能否熟練使用武器,理解命令?
士兵是否愿意死戰?
諸如此類。
漢代之所以不能延續秦朝的這個軍事制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分封諸侯王。
只有強大的中央集權,以及強硬的國家機器,以及相對而言比較高效,廉潔的官僚系統,才能支撐起這種統一的生產,分配,后勤保障。
但并不是說,中央集權就一定絕對的好。
任何事物都不能絕對化。
就像是斐潛所展示出來的力量,也不是無窮無盡的,也是有一個度,是和生產技術生產力相掛鉤的……
畢竟秦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套體系在統一后過度壓榨民力,導致戰爭機器徹底崩潰。
斐潛如今基本上重建了前秦的軍功體系,也恢復了標準化訓練,以及職業軍人的晉升發展路線,這就使得斐潛等人可以有能力使用前秦的戰術。
攻克土壘只是撕開了鞏縣外圍防御圈,而真正的硬骨頭,那座依托汜水,背靠嵩山余脈,經過曹洪緊急加固的鞏縣主城,依舊還在。
主公,龐統率先開口,手指點在沙盤上鞏縣西城門區域,那里被特意加重了標記,曹子廉新敗,其必如驚弓之鳥,將重兵猬集于西,北兩面城墻及甕城。我軍若強攻主城門,恐正中其下懷,陷入苦戰。
龐統捏著下巴上的胡須,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依統之見,不若明攻西門,暗中取其南水門!集中火炮,猛轟北門及附近城墻,制造主攻假象。同時,遣精銳死士,趁夜色掩護,從南面鞏水下游水淺處泅渡,攀附城墻薄弱點,打開缺口!只要一處得手,城內必亂,我軍主力再乘勢猛攻,可收奇效!
張遼在一旁聽聞,皺了皺眉,沉聲說道:令君此策固然極妙……不過泅渡攀城,需天時,要無月無風之時較為妥當,又需地利,取水流平緩,城墻有可攀附處方可,還要死士精銳……而且這曹軍與我軍多次交手,恐怕對于突襲夜襲等手段,早有防備。若是遣送精銳不能迅速打開并守住缺口,待曹軍反應過來,便是白白折損……
張遼指點了一下鞏縣水門附近,曹子廉并非庸才,土壘之失,足以令其為戒。其焉能不防?此處看似薄弱,安知不是陷阱?
龐統微微頷首,并未因張遼的質疑而慍怒,反而是點頭說道,文遠將軍老成持重,所慮甚是。此策也就只有現在用用……不過,若是不用策……
龐統指向沙盤上代表曹軍密集防御的那些標識,看,這城頭床弩,投石機,滾木擂石,金汁火油……我軍縱有火炮之利,然欲以步卒填壕,架梯,登城……所需炮火之烈,時間之久,傷亡之巨……故而,欲取鞏縣,還是應該出其不意,協同精密,方為佳也……
斐潛沉默地聽著,并沒有打斷龐統和張遼的商議。
龐統的偷襲確實有風險,但符合其善于奇謀的特質;張遼的擔憂基于豐富的實戰經驗,句句切中要害。
兩人所言,都是基于自身認知和經驗所能提出的最優解,但都未能完美解決核心矛盾……
如何在堅固設防的城池下,最大化發揮火炮優勢,同時將士兵的傷亡降至最低?
火炮,在這個時代是劃時代的利器,但并非萬能。
它受限于射程,精度,裝填速度,以及后勤保障。
每一發炮彈都價值不菲……
像后世那樣用炮火無差別覆蓋洗地,在當前條件下既不現實,也非斐潛所愿。
就在三人思考商議之時,忽然軍帳之外,有腳步聲傳來。
報!關中六百里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