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河內溫縣,這座剛剛從戰火與焦土政策中喘息過來的城池,多少有一些茫然。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不僅是溫縣原先的這些兵卒百姓,連帶著成為管理者的驃騎軍也是多少有些如此。
姜冏和朱靈都準備應對曹軍垂死掙扎,結果就聽到曹軍嗷了一嗓子,然后就躺倒了。
多少有些不適應。
這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
這就像是公司說是跟品牌方借的,然后本人解釋是找媽媽借的,爸爸出來宣稱是買的仿品,最后官方表示是朋友贈的玻璃……
但凡是哪個作者敢這么寫,都會被鍵盤俠噴死。
別管什么信不信,反正就這樣了。
經過短暫的調整,朱靈和姜冏也接到了斐潛的指令,開始調動人員往上黨方向遷移。
對于朱靈姜冏來說,無疑是松了一口氣,畢竟這么多的降卒勞役,他們也不好處理。
征調令一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頓時就在河內溫縣這些麻木的人群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王老栓蹲在殘破的土墻根下,粗糙的手指捻著一根枯草。
他身上的皮甲破舊不堪,還帶著幾道沒洗凈的暗褐色血痕……
他是一個在亂世中輾轉多年,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老兵油子。
老栓頭,聽說了么?要去上黨干活咧。一個年輕些的曹軍降卒湊過來,臉上帶著茫然,以及一些希冀,也有一些擔心,說是修路、筑渠、收莊稼……管飯,管住,還給算籌,可以抵勞役,換錢物!
王老栓眼皮都沒抬,管飯管住?哼,當年那曹丞相,不也是這么說的?上黨啊……山高路遠,誰知道路上會死幾個?算籌?給你了,是能當飯吃還是當衣穿?
他經歷過太多征調了,早已不信任何承諾。
但他更清楚,作為降卒,他根本沒得選。
那……那是不去?年輕的降卒很是疑惑的問道。
王老栓嘿了一聲,去!怎么不去?總比在這等死強。
他扔掉枯草,拍拍屁股站起來,眼神空洞。
他唯一的念頭是,活一天,算一天。
能吃頓飽飯,那就最好了。
至少別吃什么鼠肉就行。
至于為誰干活?
不重要。
張家祖宅在溫縣也算小有名氣,如今卻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
年輕的張琮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儒衫,站在廢墟前,面色鐵青。
這里是他成長的地方,現在已經和他的親人一同化為齏粉。
他出身河內張氏旁支,雖非顯赫,卻也自矜身份,飽讀詩書,曾夢想著舉孝廉入仕。
程昱的焦土政策毀了張家僅存的田產,如今驃騎的征調令,竟要他這個士子去與泥腿子、降卒為伍,充當苦力?!
豈有此理!斯文掃地!有辱斯文!
張琮低聲咒罵,手指氣得微微發抖。
他感到一種錐心的屈辱,仿佛身上的儒衫都被這命令扒了下來。
周圍幾個同樣境遇的破落子弟圍攏過來,臉上也滿是憤懣。
子瑜兄,我們……真要應征?一人聲音發顫。
不應?你我能抗命不成?張琮咬牙,眼中閃過一絲不甘,曹賊害你我家破人亡,然朱、姜二人刀槍便是吃素不成?這驃騎號令……不應征,你我何時才能重振家業?!
張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去!不僅要應征,還要爭!多少爭一個「營吏」、「書佐」的位置!哪怕只是管管名冊、記記賬!總好過去扛石頭挖土!我等士人,即便落入泥沼,也要分奮力向上!這上黨之地,未嘗不是我等暫棲身,尋機復起之處!
周邊幾個破落子弟沉默著,然后繼續沉默著。
他們和張琮一起看著張家敗壞破損的宅邸,心中想著貼在城頭和城中的征調令告示。
他們之前無力和曹操抗爭,現在也同樣無力去抗爭斐潛。
不過,他們依舊像是寄生的藤蔓一樣,習慣性的攀附在某些東西上。
即便是在初期,他們是很渺小,很不起眼的。
城西的窩棚區,李阿婆死死攥著兒子牛二粗糙的手,渾濁的老淚在滿是皺紋的臉上縱橫,兒啊……不能去啊……那山高路遠的,娘就剩你一個了……要是……要是回不來……
她家僅有的幾畝薄田在程昱的焦土中化為烏有,老頭子在溫縣暴亂之中死去。
現如今牛二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活下去的希望。
牛二低著頭,看著娘親干枯如柴的手,喉嚨發堵。
他何嘗不怕?
他聽說過太行山的險峻,更怕路上那些兇神惡煞的兵卒。
但告示上說管飯,還可以抵勞役,甚至說干得好還可以換土地!
真正的地,不是租佃的,而是真正屬于個人的土地!
這讓牛二不由得燃起了些希望。
家里早就斷糧了,前幾天他和娘親靠挖野菜、啃樹皮熬著。
這幾天有驃騎軍開的粥棚混著,可是若是不去,驃騎軍的接濟一斷,娘倆都得餓死在這廢墟里。
娘……牛二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不去……咱倆都得餓死……去了……管飯哩……還有算籌,說抵了勞役,以后興許能分點地……俺有力氣,不怕干活!他們說了,我去了,還給安家錢……說是有什么慈什么局……娘你就能進那個局,有人養,有人照看娘……
他笨拙地安慰著,眼神里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也有對渺茫未來的恐懼。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是不孝的,因為他很有可能會丟下了他的娘親,自尋出路。
但是從華夏千古而來,這種人性的悲劇,一代代一次次的在上演。
活下去。
他離開了哭泣的母親,卑微地走向登記點,每一步都踏在生存的刀鋒上。
掙扎著活下去。
即便是血肉淋漓。
姜冏站在臨時搭建的點兵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神情各異的人群。
麻木的老兵、憤懣的士子、惶恐的農夫、還有拖家帶口的流民……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絕望和一絲對新生的不安。
他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無比。
朱靈帶著柳氏等人,已經去清點郡庫存糧和安排沿途補給點了,于是當下這維持秩序、編組隊伍、分發口糧的瑣碎壓力,全落在姜冏他身上。
說是過幾天上黨太守賈衢要來,現在多半還在路上,不過事情不能因此就耽擱,該做的事情已就該要做。
都聽好了!姜冏深吸一口氣,運足中氣大吼,壓下臺下的嘈雜,奉驃騎將軍令,征爾等為「河內營」!此去上黨,非為征戰,乃為筑路修渠,助農秋收!沿途管飽,按工計籌!所得工籌,可抵爾等勞役賦稅,更可為爾等將來安身立命之本!
他看到臺下有人眼睛亮了一下,也有人依舊麻木,還有人不屑撇嘴。
但是姜冏沒管這些,他繼續吼道:但有幾點,都給老子記住了!刻在自己骨頭上!第一,聽號令!行止扎營,不得擅動!第二,禁私斗!敢有尋釁滋事者,軍法無情!第三,護糧草!口糧是大家的命!誰敢偷盜哄搶,格殺勿論!
姜冏掃過其中的一些曹軍降兵,眼神銳利。
老子知道你們怕!怕路遠,怕吃苦,怕死!姜冏的聲音緩和了一些,卻更顯穿透力,但老子告訴你們!留在溫縣,守著這片焦土,只有死路一條!跟著走,路是難走,但有口飽飯,有條活路!驃騎將軍仁德,給了你們機會!想活命的,想給家人掙條出路的,就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活路,在前方!都明白沒有?!
他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在絕望的冰面上,也像微弱的火種投入干柴。
臺下死寂了片刻,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帶著哭腔,或是麻木的應和聲,明白……
聽將軍的……
走吧……
姜冏揮揮手,示意隊伍開撥。
這支由絕望,恐懼,算計和一絲微茫希望,強行糅合在一起的隊伍,開始蠕動,編組,前行。
姜冏心中一點都不輕松。
他知道,這五千人,就是五千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押送他們穿越險峻的太行陘,抵達壺關,將是比打仗更考驗他神經的任務。
這才是第一批,還有第二批。
但他更清楚,這是溫縣,也是這些人生存的唯一轉機。
一場關乎生存與秩序的艱難跋涉,就此開始。
就在溫縣民眾降兵在往壺關上黨方向遷徙的時候,在漢水之畔,甚是喧囂。
漢水在夏夜的星光下靜靜流淌,水波映照著岸邊連綿營寨中沖天而起的篝火。
曹操的中軍大營,今夜燈火通明,喧囂震天。
空氣中彌漫著炙烤牛羊肉的濃烈焦香、美酒的醇厚氣息,以及一種近乎癲狂的、勝利帶來的灼熱躁動。
曹軍贏了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贏了。
他們擊退了司馬懿嵩山上伸出的觸角,奪回了隘口和飛狐堡,又是穩固了重要的中轉點,宛城和新野,然后逼退了廖化李典諸葛亮,幾乎是扭轉了荊州北部的戰局,將襄陽重新勾連進了曹氏的版圖之中。
但是……
沒有但是。
現在的曹軍上下,不喜歡但是。
巨大的帥帳被臨時改造成了宴飲之所。
帳內,牛油巨燭將一切照得亮如白晝。
曹操高踞主位,身著常服,臉上帶著一絲慣常的,難以捉摸的笑意,但那雙細長的眼眸深處,卻跳動著一些旁人難以探尋的情緒。
在眾人前宣讀的,便是接連的捷報!
筑陽克復,陰縣倒手,廖化、李典殘部遁入山野之中,宛城、新野盡在掌握,荊北襄陽的壓力驟減!
唯一還在江陵的徐晃,現在也面臨江東軍的進逼!
困擾曹軍多時的南線威脅,似乎已被曹操一手抹平!
丞相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末將等敬丞相!
一名滿面紅光的軍司馬高舉金樽,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他身上的戰袍還帶著征塵,臉上卻洋溢著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敬丞相!
大帳內外數十名將校、幕僚齊刷刷起身,聲音洪亮,幾乎要掀翻帳頂。
金樽碰撞,清冽的酒液潑灑出來,映照著每一張興奮、敬畏、帶著諂媚或慶幸的臉龐。
荀彧端坐曹操左下首,依舊是一身素凈的深衣,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舉杯淺酌。他心中那份對糧秣轉運,傷寒蔓延,底層不穩的隱憂,在這滿帳的喧囂和丞相顯而易見的快意面前,被深深地壓了下去。
此刻,不合時宜。
此役,大仇得報!犧牲將士在天之靈,亦可稍慰!曹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喧嘩,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撫慰人心的沉重與力量,此次大勝,賴諸位將士用命,荊北大局已定!此乃社稷之幸!飲勝!
飲勝!社稷之幸!
丞相萬勝!
大漢萬勝!
歡呼聲再次雷動。
流水般的美肴佳肴被端了上來。
整只烤得金黃酥脆的羔羊,油光锃亮。
大鼎里翻滾著濃稠的肉羹,香氣四溢。
精致的漆盤上堆滿了來自新鄭的鮮果,潁川送來的肉脯。
荊州襄陽送來的那些身著輕紗的樂伎,在角落彈奏著靡靡之音。
穿著艷麗的舞姬,甩動長袖,在鋪著華貴氈毯的中央旋轉起舞,身姿曼妙。
軍校將領們卸下了沉重的甲胄,換上錦袍,放浪形骸。
他們大聲談論著這些日子在荊北的輝煌戰績……
哈哈哈,那廖化跑得比兔子還快!筑陽城頭插上我軍大旗時,那廝怕是連滾帶爬鉆進了山溝!
王平那小子,雖吃了點虧,但能把廖化逼得狼狽而逃,也算是有功!丞相已記下了!
甘寧那水賊,這次又成了落水狗!燒得他那點家當精光!看他還能囂張幾時!
諸葛亮那小娃娃,放把火燒了陰縣又如何?還不是乖乖退回了武關?縮頭烏龜!
將領軍校肆意的稱呼著驃騎軍將領的姓名,似乎這樣就能讓自己的逼格更高一些。
歷史上,古今中外,從來就沒有全民抗爭這一說。
因為誰都不是全民,誰都代表不了全民。
而即便是在前線的將士,在面對巨大的、不可控的災難和壓力,無論是亡國危機還是戰爭恐怖的時候,這其中一部分人本能的反應,還是逃避現實,尋求即時感官滿足,以此來麻痹自身的痛苦。
關鍵是,還不能說!
但凡是說一點,必然就會引來各種自動的,或是被自動的蓋子。
遮遮掩掩,修飾了事。
這是一種跨越時代和文化的心理現象。
享樂成為對抗恐懼和絕望的一種方式,即便是這種方式,相當的消極。
人性在極端壓力下,會本能的尋求逃避和慰藉。
就像是這些曹軍軍校將領。
他們未必不清楚他們的勝利都是暫時的,他們遠遠還沒有達到喝酒跳舞的寬裕程度,但是他們依舊愿意享受著歡愉的時刻。
作為這些軍校將領的領導者,曹操,他未必不清楚此時此刻的歡慶,就像是荀彧心中所想的那樣不合時宜,可是曹操又無可奈何。
曹操必須提振士氣,重新塑造對抗驃騎軍的信心。
而不管是提振,還是塑造,曹操也不可能去彎下腰,找那些最為底層的百姓民眾,普通的曹軍兵卒了……
因為曹操給自己的定位,是大漢丞相。
所以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大漢官吏。
官吏,就自然不算是百姓民眾,就像是曹軍軍校和將領,也不能算是普通的曹軍兵卒一樣。
教員說過,無官不貪,多少而已。
因為教員知道,只要某人將自己定位為官吏,那么必然就會貪污腐敗,和百姓產生距離。
曹操同樣也知道這一點,可是他無能為力……
觥籌交錯間,功勞被夸大,敗績被輕描淡寫地揭過。
每一次碰杯,每一次對勝利的吹噓,都仿佛在傷口上涂抹了一層厚厚的金粉,掩蓋了底下依舊在流血的現實。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虛幻的、醉醺醺的滿足感。
仿佛占領了幾座空城,逼退了強敵,便是足以彪炳史冊的蓋世功勛。至于代價?
在這片金碧輝煌、酒香肉香彌漫的帥帳里,無人提及傷兵的哀嚎,民夫的尸骨,糧秣的枯竭,都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一名醉眼朦朧的軍候,踉蹌著走到帳外透氣,一時之間酒意翻涌,忍不住對著漢水嘩嘩嘔吐。
他又舍不得肚子里面的酒肉,吐了兩口便是又憋了回去,抹了抹嘴,喘息著,不由抬頭望向遠處營區邊緣那片被刻意遺忘的、籠罩在沉沉黑暗中的角落,那里似乎隱隱傳來壓抑的呻吟。
他皺了皺眉,嘟囔了一句晦氣,隨即又被帳內同僚的呼喚和酒香吸引,搖晃著身子,重新投入那片喧囂與榮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