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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更新時間:25072620:29
雨,冰冷、粘稠、無休無止。
嵩山南麓的泥地已被不知道多少次的踐踏,變成一片深褐色的沼澤,每一步都伴隨著粘滯的拉扯和噗嗤的悶響。
視野在雨霧和血霧之中迷茫,模糊了十丈開外的人影,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灰蒙蒙的混沌和近在咫尺的搏命廝殺的吼叫聲。
像是野獸。
一群野獸面對另外一群的野獸。
曹羲卻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在冰冷粘稠的泥漿里徒勞地掙扎。
他的部隊徹底崩潰了。
陣型早已不存在。
命令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吼叫,以及兵卒臨死的哀嚎之中。
身邊剩下曹軍中護軍的精銳兵卒,用身體為他擋開四面八方刺來的刀槍,但是也一個接一個地被捅穿、砍倒,溫熱的血濺在他冰冷的甲葉上,瞬間被雨水沖刷成淡紅。
曹義揮刀砍翻一個撲上來的驃騎軍卒,沉重的環首刀陷入對方肩胛骨,拔出來時帶起一蓬血雨,手臂卻因脫力而酸麻。
他在譙縣自詡的武勇,在陳留被士族子弟稱贊能力,現如今就像是個笑話。
腳下猛地一滑,他踉蹌著向后跌倒,重重摔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漿灌入頸甲,窒息感伴隨著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他看到一桿滴血的長矛,正朝著他失去防護的面門狠狠刺來!
將軍小心!
護衛撲了上來,和身將那驃騎兵卒撞倒在地。
但是下一刻,又有其他的驃騎兵卒沖了上來……
就在這生死一瞬,在戰場的左側的雨幕深處,一種沉悶震顫的聲浪,傳遞了過來!
似乎是無數沉重腳步踩踏泥漿、鐵甲摩擦碰撞、以及低沉的、如同野獸喘息般的集體嘶吼!
殺啊——!
緊接著,一片模糊但巨大的陰影撞破了雨簾!
當先一人,便是韓浩!
韓浩穿著重甲,雖然沉重的鐵甲容易沾滿更多的泥漿,也使得他每一步都有些步履沉重而艱難,但是他依舊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定,沖在了曹軍陣線的最前面!
韓浩換了一把長柄環首大刀,刀刃在雨霧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濕漉漉的冷光。
他沒有和其他的曹軍兵卒一樣嘶吼,只是沉默地、兇猛地,撞進了驃騎軍圍攻曹羲的側翼!
沒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與殺戮本能。
穿著重甲的韓浩如同人形戰車,沖到了驃騎陣線上,便是大刀掄圓了橫掃!
噗嗤!
一名正舉槍刺來的驃騎軍卒,連人帶槍被攔腰斬斷!
內臟混合著血水噴濺在泥地上。
韓浩刀鋒毫不停滯,順勢劈在另一名試圖格擋的驃騎盾牌上!
咔嚓!
木屑紛飛,盾牌碎裂,持盾的手臂扭曲變形,慘叫著倒下。
在韓浩身后的曹軍重步兵緊隨其后,如同移動的鐵墻,在泥濘中艱難卻堅定地推進,用大盾、長戟和血肉之軀,硬生生在混亂的驃騎軍中撞開一道縫隙!
他們一次的嘶吼,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兵刃入肉的悶響,他們每一次揮砍,或是突刺,都是勢大力沉,但是同樣的,因為濕滑的地面和沉重的甲胄,也讓他們每一次動作都消耗得比平時要更多。
韓浩他看到了曹羲頭盔上那熟悉的纓飾,看到了那張因恐懼和泥污而扭曲的臉。
厭惡感瞬間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想起了這個家伙,之前是如何貪婪地竊取自己的軍功,又是如何傲慢無禮!
一個念頭忽然在腦海里面跳躍了出來,讓這個廢物死在亂軍之中,豈非天理?自己何必為這樣的人搭上性命?
只需要裝作慢上一步……
但是下一刻,韓浩在大漢山東多年而來所形成的心理鐵枷,瞬間鎖住了他所有私念!
忠誠!
對丞相曹操的忠誠!
曹羲是曹操的族侄,也是曹氏的血脈,是他韓浩曾經效忠的對象之一!
他韓浩受丞相厚恩,官至中護軍,豈能坐視曹操宗室親族子弟陷于敵手而袖手旁觀?!
這不是為了曹羲這個人,是為了丞相的基業,是為了曹氏的體面,更是他韓浩立身之本!
為臣之道,忠字當先!
漢代以孝治天下,忠君便是大孝!
隨我沖!
韓浩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不再看曹羲那張令人作嘔的臉,避免自己真的惡心之下便是失去了沖上去的欲望。
韓浩將注意力集中在眼中的這一片混亂和擋路的敵人身上!
他集中全部精神,將力量貫注于雙臂,大刀帶著撕裂雨幕的風聲,狠狠劈開擋在面前的對手!
每一步的前進,都顯得異常艱難。
泥漿吸裹著沉重的鐵靴,濕滑的地面讓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摔倒的風險。
雨水不斷流進眼睛,模糊視線。
左肋下方,那道舊傷,在劇烈的動作和鐵甲的壓迫下,也隱隱約約開始發出尖銳的抗議。
每一次扭身揮刀,每一次奮力踏地,都像有鋼針狠狠刺入舊傷深處!
劇痛讓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短促,動作不可避免地僵硬、遲滯。
汗水,或者說雨水?
早已分不清,浸透了內襯,冰冷粘膩地貼在身上。
韓浩硬生生用肩膀撞開一名驃騎軍兵卒,對手的戰刀在他身上的重甲葉片上噴濺出火星,然后韓浩的大刀刀尖順勢捅穿了對方的腹部。但是那驃騎兵卒臨死之前的反擊砸在了韓浩兜鍪之上,讓他眼前一黑,身形猛地一晃,全靠用刀拄地才勉強穩住。
然后韓浩他看到一名驃騎悍卒正舉起刀,狠狠劈向剛從泥水里掙扎著爬起一半的曹羲!
滾開!
韓浩爆發出了嘶吼,撲了過去!
雨霧之中的冷兵器搏殺,沒有絲毫的美感,只剩下了蠻力與速度的比拼!
砰!咔嚓!
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清晰的骨裂聲!
那悍卒被韓浩砸得橫飛出去,撞倒了兩名同伴。
韓浩自己也因用力過猛和劇痛牽扯,一個趔趄,單膝跪倒在泥水里,大口喘息著,冰冷的泥水灌進嘴里也渾然不覺。他感覺左肋的傷處如同被撕裂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劇痛,幾乎讓他窒息。
韓浩他強撐著抬起頭,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曹羲正驚恐萬狀地看向自己,那張臉上寫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他的恐懼。
真是令人作嘔……
韓浩用刀撐著地面,掙扎著想站起來繼續戰斗,但左肋的劇痛讓他動作變形,身體搖晃得厲害。
周圍的驃騎軍卒看到了他的虛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更加兇狠地撲了上來!
韓浩身邊的親兵護衛一個個倒下,防御圈急劇縮小。他奮力揮刀格擋,但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傷處,動作越來越慢,力量也明顯減弱。
一桿長矛刁鉆地刺向韓浩他因拉扯舊傷而顯得有些失去嚴密防護的左肋!
韓浩勉強側身,矛尖擦著重甲的邊緣滑過,帶起刺耳的刮擦聲和幾點火星,但是長矛的沖擊力讓他本就站立不穩的身體再次踉蹌后退。
保護將主!
韓浩的親衛撲上來,用盾牌將韓浩護住。
突圍!沖出去!
韓浩大吼。
此時此刻,在相對遠處的司馬懿,雖然身處中軍相對安全的位置,但視野同樣被雨幕嚴重限制。
不是前線廝殺戰將的弊端,現在呈現了出來。
司馬懿無法掌控前線的變化,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在泥濘中翻滾、廝殺,聽到震天的喊殺和瀕死的慘叫。
他無法看清韓浩臉上的汗珠,也看不到他眼中的痛苦,同樣的,他也無法知道在那一片混亂、泥漿和血水之下,雙方爭奪的具體情況。
雙方的陣線交錯,廝殺在山道上,山坡上,山梁上,也在山谷之中。
司馬懿唯一能夠用以判斷的,就是韓浩那標志性的沉重甲胄在混亂中移動的軌跡……
當司馬懿發現,那軌跡不再像之前那樣勢不可擋,變得遲滯、僵硬,甚至出現了明顯的踉蹌和停頓的時候,他覺得決定勝負的時機就到來了!
韓浩力竭了!
司馬懿瞬間做出了判斷,傳令!壓上去!圍死他!用長兵器!耗死他!
傳令的機會,只有一次。
就像是陣前轉向,也就只能提前說好,然后轉向一次。
越是混亂的戰局,命令就越發的難以傳遞。
他手頭上最后一支機動力量,由他的親信心腹軍校帶領的,約兩百的精銳步卒,親自沖下去傳達和執行!
這支預備隊,是司馬懿手中最后的底牌,此刻毫不猶豫地投入了絞殺韓浩的戰斗。
他們生力軍的優勢,擠壓韓浩殘存的防御圈。
司馬懿的預備隊加入戰場,沉重的長戟、長矛密集地攢刺,逼迫韓浩等人不斷格擋、后退、傷亡。
每一次格擋都讓韓浩左肋的劇痛加劇一分,每一次后退都讓他的呼吸更加困難。
他如同陷入泥沼的猛虎,空有爪牙,卻被無盡的泥濘和傷痛拖拽著下沉。
鐺!鐺!鐺!鐺!
就在韓浩等人陷入絕望的時候,一陣急促、尖銳、穿透力極強的金鉦聲,陡然從飛狐堡方向響起!
援軍!是我們的援軍!
曹羲看見了雨霧當中的曹軍旗幟,欣喜若狂的大吼道。
緊接著,在那片混沌的雨幕深處,飛狐堡洞開的大門方向,傳來了沉重腳步聲和震天的喊殺聲!
荀惲指揮著飛狐堡的曹軍,在韓浩曹義等人崩潰之前,趕到了戰場!
歷史上有呂布戰三英,現在也有仲達對上了三將。
圍攻韓浩的驃騎軍卒,尤其是司馬懿派下去的那支預備隊,首當其沖感受到了這股來自側后方的巨大壓力!
司馬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看不到雨霧對面的將旗,也聽不清戰場上喊的到底具體是誰,但那金鉦聲和驟然爆發的攻勢,以及預備隊瞬間動搖的陣腳,都無比清晰地告訴他,曹軍又一支的生力軍殺到了!
而他現在,已經出盡了底牌!
他的手中已無牌可打!
即便是韓浩等曹軍雖已搖搖欲墜!
但是此刻要強吃,司馬懿整體的部隊必然會被這股新力軍纏住……
若是分散在各處的陣線出現垮塌,滾雪球起來,這后果將不堪設想!
司馬懿當機立斷,聲音嘶啞卻異常果決。
他身邊僅存的幾名親衛立刻揮舞起代表撤退的特定顏色的布條,同時用短促的金鉦聲向下方激戰中的部隊傳遞信號,當然不是完全靠聲音傳遠,而是依靠兵卒之間的層層接力,由軍官辨識后向下一層兵卒進行傳達。
撤!向西北!交替掩護!
命令艱難地在泥濘和血水中傳遞。
正在圍攻韓浩等人的驃騎軍,且戰且退的脫離接觸,頂著側后方荀惲部越來越近的壓力,開始艱難地向西北方向收縮、退卻。他們拖著重傷員,架著輕傷者,而實在是無法撤離的嚴重傷勢的驃騎兵卒,則是將自己的軍牌扯下,遞給了身邊的同袍,然后選擇留下來斷后……
隨著荀惲加入戰場,壓在韓浩身上的恐怖壓力,漸漸消失了。
他拄著大刀,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刀割肺腑,左肋的劇痛幾乎讓他昏厥。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鐵甲上厚厚的泥漿和凝結的血塊,也沖刷著他因極度疲憊和傷痛而無法控制顫抖的身體。
他看了一眼被親兵從泥水里拖出來、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的曹羲,眼中沒有關切,沒有鄙夷,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空白。
他忠義已盡,身體也同樣已到了極限。
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望向飛狐堡方向那片在雨中搖曳、越來越近的曹軍身影,緊繃的神經終于稍稍松弛,癱坐了下來……
冰冷的雨絲,仿佛四五十歲的前列腺,滴滴答答的沖刷著嵩山南麓。
你要說沒有吧,它又擠出那么幾滴,要說有吧,等了半天又不下了……
泥地早已不再是可以提供有效支撐的場所,而是深不見底的褐色沼澤,仿佛大地本身在貪婪地吮吸著行人的氣力,還想要將在上面的血肉和靈魂,都一起吞噬到九泉之下。
視野被壓縮到極限,濃密的雨幕和彌漫的水汽模糊了十丈開外的人影,整個世界只剩下灰蒙蒙的混沌、刺骨的寒意,以及近在咫尺的喘息、咒罵和兵器偶爾碰撞的金屬刮擦聲。
撤退的隊伍在泥濘的溝壑與濕滑的密林間艱難穿行,隊形松散而壓抑,如同一群在遷徙之時遭遇了風暴的侵襲的疲憊人群。
司馬懿裹著早已濕透、沉重如鐵的蓑衣,站在一處勉強能遮擋些風雨的巖壁凹陷處。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不斷流淌,模糊著他的視線。
他拒絕了親兵遞來的那塊被雨水泡得發脹、冰冷僵硬的面餅,全部的注意力都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鎖定著后方那片被喧囂和隱約殺機籠罩的區域。
曹軍在韓浩,或是在荀惲的指揮下,始終保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曹軍的追擊并非不惜代價的猛撲猛殺,而像是有計劃的在做什么……
荀彧會派大軍進山圍堵么?
司馬懿思考著。
因為下雨,所以原先沒有水的地區,現在有水了,所以可以通行的區域,就無形當中擴大了。
就像是司馬懿現在帶著的部隊所在之地。
但是這雨……
終究會停。
司馬懿盯著眼前的雨霧,心中忽然一動!
這雨,是阻礙,但也可以是武器!
一種無形的武器!
傳令!
司馬懿的語調,依舊是清晰冷靜,就像是銳利的刀鋒,后衛以曲為單位,輪流擔任后衛!依托山勢、巨石、倒木、密林,梯次構筑阻擊點!不求殺傷,但求阻滯!每次阻擊時間以半炷香為限,時間一到,即刻交替后撤,不得戀戰!其余部隊,加速往前,尋找遮雨干燥之處!
命令被親兵和傳令官傳遞了下去。
嘶啞的吼聲和短促的哨聲交替響起。
很快,撤退的隊伍結構發生了變化。
被指定的后衛部曲迅速脫離大隊,利用一切可用的地形地物掩護司馬懿大部分的兵力撤退。
一塊突兀的巨石成為天然的掩體,幾棵倒伏的巨木橫亙在路上形成障礙,一片茂密的荊棘灌木叢則是絕佳的伏擊點。
他們用濕滑的泥土和石塊壘起簡易的矮墻,挖出一些陷阱,插入一些削尖的木刺。
曹軍的追擊部隊很快撞上了這些陷阱。
雖然大部分的曹軍兵卒沒有受到什么直接的傷害,但總是避免不了有倒霉鬼中獎,發出凄慘的叫聲。
等曹軍兵卒試圖清理障礙或強行沖過的時候,埋伏的驃騎步卒會驟然殺出,用長矛攢刺,用刀盾猛砸,爆發一陣短促而激烈的搏殺,隨即在曹軍大隊壓上之前,如同鬼魅般迅速脫離接觸,遁入雨幕和復雜的地形中。
這幫鼠輩!有種別跑!一名曹軍屯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憤怒地咆哮,但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驃騎后衛消失在視線中,留下幾具糾纏在一起的尸體和更加泥濘混亂的道路。
每一次這樣的短暫阻擊,都像是一根毒刺,扎在曹軍追擊的腳板上,雖不致命,卻極大地遲滯了他們的速度,消耗著他們本已不多的體力。
更重要的是,曹軍之中悄然的隱患,也在漸漸滋生,漸漸積累……
雙方的計劃,又再一次的變形。
漸漸地,誰也不清楚這戰爭的走向,究竟會滑落到什么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