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的梅雨,纏綿而粘稠,將嵩山腳下原本還算硬朗的土地浸泡得一片泥濘。
壕溝里積滿了渾濁的泥水,營寨的木柵在濕氣中散發著霉味。
士兵的甲胄之下,汗水和雨水混合,帶來難耐的瘙癢與發酵的氣息。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濕悶中,驃騎大將軍斐潛出現在了嵩山北麓。
斐潛帶來了司馬懿苦盼已久的援兵。
不過,并不是大隊人馬,而是精挑細選、士氣正旺的千余山地軍精銳。
還有四件被厚重油布嚴密包裹,由健壯騾馬拖曳著的沉重鐵器。
火炮。
山道確實是相當難走。
這些火炮要不是加裝了履帶,外加工匠提前在山道上加裝了些吊桿,否則根本別想推拉上山,就算是再多些騾馬也是拉不動。
當斐潛踏入司馬懿的中軍大帳,司馬懿見到了斐潛依舊溫和的笑容,緊繃了多日的神經才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
帳內燈火通明,驅散了帳外陰雨的晦暗。
地圖上,代表曹軍的黑色標記在潁陰、嵩山、汝南一帶層層迭迭,而代表驃騎軍的紅色箭頭,則在丹江口筑陽一帶,宛城區域,以及鬼哭隘等關鍵節點,略微顯得有些分散而遲滯。
南線因曹操主力突然南下和荀彧的計策而陷入的被動局面,清晰地呈現在地圖上。
仲達辛苦了。
斐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穩定感,他解開沾滿泥點的披風,坐了下來,目光落在代表鬼哭隘和廢軍堡的位置,曹軍換了主將?荀文若在此?
司馬懿低頭拱手,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如實稟報,懿一時不察,未能及時調整,被老賊籌謀,趁我軍調度不及,斷我聯絡,分割擊之。如今南線諸部各自為戰,信息不通,確實棘手。
斐潛微微點頭。他既沒有安慰,也沒有指責。
斐潛的目光并未在地圖上過多停留,他伸手,指尖沿著嵩山北麓的等高線緩緩滑過,最終點在代表曹軍防線的黑色區塊上。
嵩山地險,溝壑縱橫,斐潛的聲音在雨聲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我騎軍所長,在馳騁平原,摧敵鋒銳。若大軍越嶺南下,入彼荊襄水澤,如虎陷泥淖,爪牙雖利,亦難施展……不過曹孟德引大軍南下,看似鋒銳,實則自入窘地……
嵩山南麓,也是狹長的盆地,并不適合大軍回旋。
司馬懿凝神傾聽,眼神隨著斐潛的手指移動,心中那因敗績而生的些許不安和焦躁,正被這沉穩的分析一點點撫平。
斐潛未必能比司馬懿聰明,但是雙方戰略的高度和角度不同。
斐潛所需,不是一時之成敗,而是整體戰局的走向。司馬懿的嵩山戰線,對于司馬懿來說很重要,但是對于斐潛來說,就未必是戰局重點了。
斐潛到這里,就是和司馬懿進行溝通。
讓司馬懿明確戰略上的整體布局,以及后續可能的變化。
這和斐潛在河內的行動是一致的,都是盡可能的和前線的將領講述清楚整體的戰略,以及相關的要點,而具體的實施,將由前線的指揮官來處理。
斐潛的指尖移向潁陰,又緩緩劃向汝南、宛城方向:彼傾巢而出,兵勢固盛,然其糧秣何來?荊州舊稱魚米,然經年征戰,曹氏盤剝無度,民力早竭。去歲關中、河洛戰火,更抽其筋骨。今大軍云集于嵩南荊北,日費何止千金?豫州倉廩,焉能持久?更兼夏日霖雨,道路泥濘,轉運維艱……時日稍久,恐怕轉運就會出問題……
斐潛現在在河洛囤兵不動,消耗都已經很大了,更何況曹軍還要奔走,移營,而且從可以比較便利的得到支撐的兗州豫州兩地的屯田處,移動到了汝南荊北一帶。
軍隊作戰的時候,對于糧食的消耗,不能按照平日的食量來計算。
尤其是戰場冷兵器搏殺,血腥暴力之下的體力消耗,會使得人類本能的大量進食,會吃下比平常要多一倍,甚是兩三倍的食物。
主公之意……司馬懿的眼眸當中,閃耀著一些光華,襲擊曹軍……糧道?
斐潛擺擺手,非也。若曹軍暴露其后方空虛,補給艱難之致命處,也可一試……不過,曹孟德久經沙場,當知糧草之重,故而這糧道么……故而不必強求。
司馬懿躬身說道:主公之意,懿已明了。彼以大軍壓我南線,欲速戰速決。我若于嵩山與其爭鋒,正墮其彀。當固守險隘,以逸待勞,耗其銳氣,待其糧盡自亂!彼其糧道,若藏于某處,必露于他處!嵩南荊北,曹軍只要一處顧護不當,便是進退兩難!
善。斐潛頷首,故嵩山一線,當收攏兵力,憑此天險,深溝高壘,扼守要沖。曹軍主力既離潁陰南下,其側翼、糧道,便是我等可乘之隙。
他的目光投向帳外,仿佛穿透雨幕,落在那被油布包裹的沉重鐵器上:再說這些新式火炮,非為攻堅摧城之用,然用于山道固守,則萬夫莫開。此物已做改進,略可抗風雨,具體仲達可找工匠詢問……當擇高處布設,封鎖隘口、控扼山道。敵若集結強攻,則以火炮壞其膽魄,亂其陣腳,當破其軍。
斐潛之前讓工匠進行防潮防雨的火藥火炮的研究,現在略有一些成果,嵩山之地上正好可以用來進行戰場的試驗。
斐潛的聲音沉穩有力,曹軍欲迫我于嵩南荊北決戰,我偏固守不出。他若強攻,徒耗兵力于山道火炮之下;他若屯兵對峙,糧秣日蹙,軍心必渙。待其師老兵疲,進退維谷之際,便是我南線諸軍整合呼應之時……
斐潛得到了奪取了溫縣的消息,也將此事告知了司馬懿。
司馬懿頓時就明白了斐潛的意思。
現在面臨艱難抉擇的,該著急的,不是斐潛,而是曹操!
司馬懿拱手以應,謹遵主公方略!懿當依托嵩山,以炮為盾,以精兵為刃,疲敵擾敵。使其進不能克,退則失據,空耗糧秣于泥濘之中。靜待其變,再圖后舉!
斐潛巡查了一圈,很快又離開了,但是就這么短暫的露個面,嵩山驃騎軍營盤內的士氣,便是陡然一震。
新到的援兵迅速補充到各個缺額的位置,操練的呼喝聲穿透雨幕,比往日更加密集有力。
而四門火炮,則是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嵩山山麓幾處視野開闊、土質相對堅實的預設陣地上。
避雨的木棚被搭建起來,沉重的炮身被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
匠人們日夜輪值,用油布和草席反復擦拭、保養著炮身和那些特制的、裝填著無數細小鐵砂與碎石的散彈炮彈。
新木料、桐油和鐵器特有的冰冷腥氣,與荷爾蒙的氣息混雜在雨霧里,讓每一個人似乎都熱血翻涌,期待著搏殺的那一刻來臨。
嵩山以南,通往潁陰的官道,早已看不出什么像樣子的道路模樣,更像是一灘混亂的泥沼。
一片被無數車轍、馬蹄和腳印反復蹂躪、又被連綿梅雨浸泡透頂的爛泥沼澤。
一輛輛運送糧草的輜重車,深陷其中,任憑車夫如何鞭打嘶吼,拉車的牛馬也只是徒勞地喘著粗氣,鼻孔噴出大團白霧,蹄子在黏稠的泥漿里打滑,車身卻紋絲不動,甚至緩緩下沉。
不僅是牛馬,一旁負責押運的輔兵和強征來的民夫,也個個如同泥猴一般,在齊踝深的泥水里咬著牙,用肩膀、用木杠,死命地去扛、去撬那沉重的車身,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混雜在雨聲里。
他們是牛馬不如。
牛馬雖然會挨鞭子,但是就算是運輸晚了,糧草少了,也不會被砍頭。
但是他們么……
離這泥濘地獄不遠,在一處相對干燥的高地,勉強搭起的,一處些許漏雨的草棚下,卻是另一番的景象。
這里是負責接收、清點并分配這段路途糧秣的中轉軍需點。
棚子里的空氣同樣濕悶,卻彌漫著一股劣質熏香也無法完全掩蓋的、食物腐敗的酸餿氣。
一個穿著漿洗得還算干凈,但領口袖口已磨出油光的低級軍需吏,正皺著眉,用指甲剔著牙縫。
黃黑的牙齒已經有不少齲壞的痕跡,所以時不時就會塞牙縫。
他面前的矮幾上,攤開著一卷濕漉漉的賬簿,墨跡都有些洇開了。
旁邊放著一個敞開的食盒,里面是半只油亮的燒雞、幾塊精致的糕餅,還有幾個顯然并非本地所產的蜜棗,其中一個還被啃了一半。
他慢條斯理地剔著牙縫,對棚外泥水中掙扎的景象,以及遠處隱隱傳來的哭嚎聲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這里,他最大。
曹操貴為丞相,但是他能管到這種狗不拉屎的地方么?
顯然不可能。
所以黃主簿就是這里最大的,巴掌地方大的土皇帝。
一個渾身濕透、臉上沾滿泥點的運糧小校,佝僂著腰鉆進棚子,雨水順著他的破舊皮甲往下淌,很快就在地上積了一小灘的泥水印子。
黃主簿皺眉看著那運糧小校,尤其是看著那被雨水浸濕的木地板,何事啊?
運糧小校聲音嘶啞地報告:黃主簿,第七批糧車到了,陷在二里外的老槐樹坡,實在拉不動了!車上……車上有些粟米袋子被雨水泡了,怕是……怕是……
泡了?黃主簿眼皮都沒抬,慢悠悠地捻起一塊糕點,慢悠悠的吃著,等了半響咽下糕點之后,才用指尖敲了敲賬簿,泡了又如何?又不是我讓泡的……說罷,損耗幾何?按規矩,三成以下,記「路途耗損」,三成以上,記「保管不力」。
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仿佛那些被泥水泡脹、甚至可能已經發霉發芽的粟米,不過是賬簿上一個無關痛癢的數字。
軍中兵卒能不能吃上飯,和他有什么關系?
不止三成了主簿!那坡太陡太滑,好幾輛車都翻了!兄弟們拼了命也只搶回一半,剩下的都混在泥湯里了!小校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前線的弟兄們都在等米下鍋,好些營里都在煮稀得照見人影的粥了!這要是沒軍糧,仗還怎么打?
急什么?黃主簿終于撩起眼皮,瞥了小校一眼,那眼神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和居高臨下的漠然,勝敗是上頭將軍們的事,有沒有吃的……天氣就是這樣,難不成你還能讓老天爺不下雨了?我等只需按章辦事。糧秣耗損,自有定例。這是天災,非人力能抗。記下,粟米兩百斛,路途耗損,報上去便是。
他拿起毛筆,蘸了蘸同樣有些渾濁的墨汁,在賬簿上某個位置熟練地畫了個圈,寫下耗損多少云云,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
旁邊一個更年輕些的書佐,看著小校絕望的眼神和棚外泥濘中掙扎的民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黃主簿卻像背后長了眼睛,冷冷說道:怎么?你也想去泥里推車?還是覺得本官處事不公?
年輕書佐立刻噤若寒蟬,低下頭去。
運糧小校一臉的愁容,也帶著汗水泥水離開,
這時,一個穿著體面些、像是商賈模樣的人,由一個軍士領著,鬼鬼祟祟地湊到棚子邊角。
黃主簿見到他,臉上那點不耐煩瞬間消失了,換上了一副心照不宣的親切笑容。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商賈悄悄塞過來一個小布包。
黃主簿掂了掂,揣入懷中,然后對那軍士努努嘴:帶他去后面,把咱們「損耗」的那二十斛「受潮」的麥子提走,按老規矩「處理」掉。
商人走了。
有路子的,都不愁吃喝。
雨還在下,泥漿翻滾。
草棚里,黃主簿愜意地呷了一口溫熱的濁酒,對眼前食盒里面,據說來自新鄭的蜜棗贊不絕口。
所謂勝敗,對他而言,遠不如手中這枚甜棗來得實在。
就在黃主簿剛把那包商人孝敬的銀錢揣進懷里,愜意地品評新鄭蜜棗的甘甜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雨幕。幾名風塵仆仆、鎧甲上沾滿泥點的騎士勒馬停在草棚外,為首一人身著精甲,披著防雨的蓑衣,眼神銳利如鷹,正是曹操派來巡查糧道、督戰軍紀的軍正官。
校事郎趙達手下的心腹,王隊率。
王隊率大步踏入草棚,目光掃過矮幾上那與周圍泥濘饑饉格格不入的精致食盒,尤其是里面油亮的燒雞和飽滿的蜜棗。
他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黃主簿還未來得及擦去油光的嘴角。
棚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年輕的書佐嚇得臉色煞白,緊張地看著。
黃主簿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卻瞬間堆起了恰到好處的笑容。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王隊率辛苦!冒雨巡查,實乃將士楷模!
王隊率沒理黃主簿的奉承,聲音冰冷,指著食盒,黃主簿,前線將士食不果腹,以薄粥度日,你這卻食燒雞蜜棗……是何道理?
哎呀!隊率誤會!天大的誤會啊!黃主簿一拍大腿,臉上那副受了天大冤屈的表情演得情真意切,隊率有所不知!下官在此督運糧草,日夜操勞,不敢有絲毫懈怠!而且這……這吃食,不是下官采買而來!
哦?王隊率顯然不信,難不成還是天上掉下來?
黃主簿拿起一顆蜜棗,七情上臉,語氣充滿了無奈與感動,實不相瞞,此乃……此乃前方浴血奮戰的將士們……體恤下官微末之苦啊!前日有幾位負傷撤回后方的軍校路過,見下官與一干書佐連日在此泥濘之地清點轉運,餐風露宿,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將士們心善,于心不忍,便將自己省下的一點體己錢,湊了湊,托人從附近集市買了這最最尋常的本地土產棗子,非要塞給下官……說是……說是某「即便是操勞,也需保重身體,方能更好為大軍效力」啊!
他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盛情難卻的為難,下官推辭再三,奈何將士們一片拳拳之心,實在……實在不忍拂逆啊!這哪里是下官貪圖口腹之欲?這是將士們對轉運糧秣事務的體諒與支持啊!下官每每思及此,便覺肩頭責任更重,恨不能……恨不能立刻將這些飽含將士深情的糧秪,一粒不少地送到前線!
他說得聲情并茂,眼眶甚至微微泛紅,仿佛眼前的燒雞和點心,都是他吃苦耐勞的動力來源,榮耀勛章。
這不是他離開值守崗位去買的,是別人送來的!
沒日沒夜在這里轉運,都這么累了,吃一口怎么了?
不抽空吃一點補充體力,又怎么能為前線兵卒送糧草,做好后勤服務?
王隊率冷冷地看著他表演,目光掃過旁邊低頭不敢言語的書佐和軍士。他自然不信這番鬼話,前線餓肚子的兵卒會湊錢給一個肥頭大耳的軍需官買蜜棗?
但他更清楚這背后的牽扯……
王隊率死死盯著黃主簿那副赤誠的面孔,最終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將士「深情」,黃主簿當「銘記于心」,莫要辜負!糧秪轉運,關乎前線勝敗,再有「巨大損耗」……怕是你也擔待不起!
他不再看那食盒,轉身大步走出草棚,翻身上馬,帶著一腔無處發泄的怒火和憋悶,再次沖入雨幕,只留下馬蹄濺起的泥點。
黃主簿看著王隊率遠去的背影,臉上那副委屈感動瞬間消失,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輕蔑。他慢悠悠地坐回原位,捻起一顆蜜棗,丟進嘴里,含糊地對旁邊的書佐吩咐:聽見沒?將士「深情」,咱們得「銘記」啊!還不快把賬簿上的「損耗」再仔細核對一遍?!記住了,務必……符合流程定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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