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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恢復默認
作者:馬月猴年
溫縣,這是一座被絕望浸透的囚籠,如同大漢三四百年被禁錮的腐朽。
腐朽的身軀,被麻布,錦緞,以及胭脂水粉包圍著,不觸碰,不去揭穿,似乎就可以長長久久的持續下去。
每一天都會有裱糊匠,給這腐朽刷上新粉,然后一臉得意的問周邊的人……
忍一忍。再忍忍就過去了。
大家都能忍,為什么你不能忍?
直至有人實在是忍不了,開始砸窗,打破原有的平衡。
就像是現在,溫縣之外的驃騎軍,修建的圍城營寨,就像是沉默的群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在溫縣城內,程昱的焦土政策和血腥統治留下的瘡痍,正在腐爛。
城守府深處,惡臭與草藥味交織。
程昱被牢牢綁在特制的木架上,像一具待處理的腐尸。
臂膀的傷口烏黑潰爛,膿血浸透繃帶,散發出甜腥的死亡氣息。
一陣陣的痙攣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每一次發作,都讓他身體反張如弓,痛苦的呻吟,渾濁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昏厥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即便是清醒之時,也只剩下破碎的囈語,烹……烹了……鼠輩……守……援兵……丞相……
作為程昱的親兵首領陳伍,以及他的幾個心腹,現如今就成了程昱的守墓人。
他們比誰都清楚,程昱一死,就是壓垮溫縣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旦整個秩序垮塌,最先倒霉的并不是底層的民眾,而是像他們這樣中高層的家伙。
他們不僅僅是失去所謂的代表權柄,還會被城內積壓的怨氣撕成碎片!
陳頭兒……今……今日還……還抬上去嗎?
一個親兵看著程昱臉上的那些昨日涂抹,如今已斑駁脫落的白粉和刺目的紅色胭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每一次亮相,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隨時可能被戳穿。
陳伍臉色灰敗,眼中布滿血絲,狠厲地低吼道:抬!必須抬!不抬,那些泥腿子、那些縮在屋子里的蠹蟲……必須抬!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我們,我們就全完了!
他環視手下,兇狠的眼神底下,透露出虛弱的小,卻張牙舞爪的試圖裝個大,想想你們的家小!想想城破之后,那些恨我們入骨的刁民會怎么對付我們?驃騎軍會放過我們?抬!粉給我涂厚點!布帶捆緊點!再撐……再撐幾天,對,再撐幾天!丞相的援兵就到了!
他口中的援兵,連他自己都不信,但是現在這個由頭,這卻是支撐他們繼續這場荒誕劇的唯一理由和借口。
只要還有理由和借口,那么他們就會繼續扮演下去。
又一次的程使君巡城。
華蓋之下,錦袍華服掩蓋不了被束縛的僵硬,厚厚的脂粉糊在程昱抽搐扭曲的臉上,慘白中透著不祥的青灰,兩團刻意暈開的胭脂紅得像凝固的血。
斗笠之下的陰影遮住了程昱大半張死氣沉沉的臉。
陳伍站在一旁,聲嘶力竭,試圖用音量驅散自身體內產生出的恐懼,程使君在此!與爾等同守此城!爾等當效死力!再有惑亂軍心者,立斬!傳謠者,隊伍連坐!
他的聲音在城頭回蕩,沒有人反駁他,也沒有人回應他,多少顯得有些空洞而色厲內荏。
城下的驃騎軍斥候遠遠望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被簇擁著的錦袍人影,細節難辨。
朱靈得到了消息,也到了軍前看了一眼。
姜冏帶著騎兵游離在外,想要用四條腿直接奔上城墻不現實。
按照斐潛之前留下的計劃,他們并不打算強攻溫縣,而是準備圍點打援,所以對于城內的曹軍的態度,基本上屬于各顧各的,只要溫縣的曹軍不出擊,他們也不會動真格的。
河內子弟柳珩到了朱靈身側,也抬頭看著城頭之上的身影。
將軍,我瞧著……似乎有些不對勁……
柳珩說道。
朱靈看了柳珩一眼,說說看。
柳珩指了指城頭上的華蓋,看這華蓋……這是生怕我等不知其所在?多少有些……欲蓋彌彰?某聽聞……這程老賊之前負傷了……
朱靈點了點頭,這么一說,倒是有趣……
柳珩眉頭一揚,將軍,那么……
朱靈哈哈一笑,不行。
為何?柳珩追問道。
朱靈微微抬頭,擺擺手走開,若是真的如此……只要這老賊一死,城內必亂,又何必多此一舉?不必理會,繼續圍城就是!
柳珩抬頭盯著那華蓋晃動,片刻之后便是搖了搖頭,也是離開了。
與城外的好整以暇,城內的守軍兵卒感受卻截然不同。
尤其是距離陳伍一行比較近的那些曹軍兵卒,已經聞到了那隨風飄來的、混雜著劣質脂粉味的、若有若無的腐臭。他們也看到程昱被寬厚布帶死死捆縛在木架上的僵硬姿態,看到了他低垂著頭顱下那毫無生氣的下巴,甚至隱約看到了脂粉剝落處露出的、不似活人的青灰色皮膚。但是他們依舊不敢動,不敢言……
他們相互遞送著眼色,有人擦汗,也有人吞口水,還有人死死盯著陳伍等人……
他們在等著有人跳出來,揭穿程昱的新衣,砸破陳伍的幌子。
可惜啊……
誰都在等。
程昱又一次順利的被抬了回來。
脂粉被冷汗和痙攣時流出的涎水徹底糊花,錦袍也被掙扎弄得凌亂不堪。
陳伍粗暴地解開布帶,程昱的身體像一灘爛泥般滑落。
現如今,程昱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喉嚨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以及間歇的微弱抽搐,還能證明他還有口氣……
陳伍看著眼前這具正在快速走向腐爛的軀體,想起那渺茫無期的援兵,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他。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雙手抱頭。
完了。
他知道,這場用脂粉、布帶和謊言編織的戲,快要唱不下去了。
每一次亮相,都在加速真相的泄露,都在消耗城內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秩序。
他和他的手下,就像被架在火堆上的螞蟻,守著這個必將爆炸的秘密,在腐朽惡臭構建出來的火藥桶旁,等待著被一同摧毀的命運。
而這座城里的其他人,無論是麻木的平民、精明的士族、還是心懷不滿的兵卒,都只是在用沉默和等待,共同編織著這張埋葬溫縣上下所有人的,一塊破爛的,名為封建統治的裹尸布。
這天夜里,程昱最終死了。
沒有悲壯的遺言,沒有回光返照的清醒。
在這個彌漫著惡臭與絕望的深夜,在又一陣劇烈的痙攣之后,他那被金瘡痙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軀體終于是垮塌了。
他渾濁的眼珠直勾勾瞪著房梁,吐出了最后一口氣,死不瞑目。
或許不甘心,或許有什么遺憾,但是所有的一切都隨著他的肉體一同腐朽,淪喪……
陳伍和他的幾個心腹親兵,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臉上沒有悲傷,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隱隱約約的,解脫般的茫然。
他們守著這具冷卻下來,但是依舊腐臭,帶著死亡氣息的尸體,沉默許久。
頭……頭兒……我,我們要怎么辦?
在臨近黃昏的時候,一名年輕一些的親衛打破了沉寂,忍不住問道。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哭腔,就像是死了爹媽一般的悲傷。
如果是在平常時刻,他們這些屬于個人的部曲私兵,親衛護衛,只需要上報說程昱病逝,那么就可以尋找下一個買家,然后等待新的職位了,畢竟病逝和護衛不力沒有什么必然的關聯性,他們依舊還可以得到一個好價錢。
但是現在……
陳伍猛地一個激靈,眼中爆發出困獸般的兇光,不能讓人知道!絕對不能!至少…不能是現在!
陳伍很清楚,他和他手下的程昱親衛,在溫縣之地關愛了那么多的曹軍兵卒,保持了溫縣大干三十天沒發生一起安全事故,究竟是付出了什么人的犧牲!
如果說現在就將程昱死了的事情公布出去,那么……
陳伍打了一個寒戰,他撲到程昱尸體旁,神經質地檢查著那些捆綁的布帶和早已糊成一團的脂粉,明天還要抬!像前幾天一樣!抬上去!!他雖然死了,但是還活著!還要活著!
接下來的幾天,溫縣城頭的程使君巡城成了更加恐怖的地獄景象。
那具被錦袍包裹、被木架固定的尸體,在夏天燥熱的氣溫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著。
即使涂抹了比之前更厚、更慘白的脂粉,也無法完全掩蓋皮膚下蔓延的青黑色尸斑。
刺鼻的腐臭變得濃烈而無法抑制,順著風飄散,熏得抬著尸首的親兵護衛每走一步都幾欲作嘔。最可怕的是,一些細小的、蠕動的白點開始頑強地從脂粉覆蓋下的鼻孔、眼角甚至潰爛的傷口處鉆出來……
陳伍的嘶吼聲變得更加歇斯底里,充滿了瘋狂:程使君染……染了風寒!爾等堅守!丞相援兵將至!再有異動者,誅九族!
每一次巡城表演結束,抬著木架回府的親兵們,都感覺像是在運送一灘即將潰散的腐肉,布帶勒緊的地方,甚至滲出了暗黃粘稠的尸水。
直至……
實在是抬不起來了。
陳伍看著眼前這具皮膚鐵青,尸斑縱橫,臭水橫流,蛆蟲在七竅中進進出出的恐怖尸體,徹底崩潰了。
別說抬上城頭,就是再靠近一點,那濃郁的惡臭和視覺沖擊就足以讓最麻木的士兵當場嘩變!
不行了……抬不上去了……爛透了……
陳伍喃喃自語,眼中布滿血絲,狀若瘋魔。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旁邊一個身材相對高大的親兵,一個更加荒誕絕倫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型。
你!孫三!
陳伍指著那個親兵,聲音尖利,把你的靴子底墊高!墊到和使君差不多高!快!粉!最厚的粉!把他的臉給我涂得看不出一絲皮肉!錦袍!使君的進賢冠!
拿來!快點拿來!陳伍像輸光一切的賭徒,將自己的胳膊砸在了賭桌上,紅著眼咆哮,從今天起!你就是「程使君」!給我上城頭!站著!不許說話!動都不許多動!其他人也聽好,誰敢靠近,格殺勿論!
孫三嚇得面無人色,頭……頭兒……我……我……
閉嘴!陳伍抽出戰刀,刀尖抵著孫三的喉嚨,眼神瘋狂,不干?我們現在就一起死!干了,或許還能多活幾天,等丞相的援兵!干不干?!
在死亡的威脅和一絲渺茫的僥幸驅使下,孫三顫抖著被套上了程昱寬大的錦袍,腳下墊了厚厚的高跟鞋,臉上被涂上了一層厚厚的、如同面具般的慘白脂粉,連脖子都涂滿了。
沉重的頭冠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
他被推到一面模糊的銅鏡前,鏡中映出的,是一個僵直、怪異、還在發抖的程使君輪廓。
陳伍的法很好。
畢竟已經維持了溫縣安全三十天了,再撐個三十天又怎么了?或者心大一點,來個百天什么的……
但是當這個由親兵孫三假扮的程使君,在陳伍等親兵的嚴密簇擁下,再次出現在城頭主旗位置時,溫縣城內的權力場,瞬間嗅到了異樣。
城下的驃騎軍斥候依舊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但城頭上的守軍,尤其是那些中低層軍官,立刻察覺到了不同!
真使君,就算是死的,也是真的,然而假使君一上城墻……
前幾天的程使君是被死死捆在木架上的,僵硬得如同木偶。而今天這個,雖然也站得筆直,紋絲不動,但那是一種刻意維持的僵硬,甚至是過于挺拔了?這腳下,似乎也有些不易察覺的虛浮?
之前的程使君是死氣沉沉,脂粉都蓋不住腐爛的氣息。今天這個,雖然臉上涂得像個白無常,但脂粉之下,卻透著一股活人的緊繃?尤其是那被壓低的斗笠面紗陰影下,還可以看到因緊張而微微滾動的喉結!
最大的破綻在于靈活度!
之前抬上來的,是連頭都難以自主晃動的某種東西……
而今天這個,當一陣強風吹過,掀動錦袍下擺時,這個程使君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似乎是本能的,自主的在維持重心,而不是要身邊的人架著扶著!
這個細微的、屬于活人的本能反應,與之前程使君巡城的僵硬,形成了最為明顯的對比!
許多人等待的結果,終于是出來了!
被程昱白色恐怖統治的恐懼,再快速的消退,而另外一種情緒,屬于權力的貪婪,卻開始在暗流中涌動。
吳誠,一個在程昱高壓統治下靠告密和狠辣爬上來的校尉。
他召集了幾個同樣野心勃勃、臭味相投的中層軍官。
諸位!都看到了吧?城頭上那個「程使君」!
吳誠眼中閃爍著貪婪和興奮的光芒,壓低了聲音,假的!絕對是假的!前幾日那個,怕是已經爛透了!今天這個,站都站不穩當,活像個踩高蹺的戲子!這是個假的!那幾條忠狗,現在完蛋了!
吳校尉的意思是?一個軍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死了!死了!溫縣現在就是一塊肥肉!吳誠的拳頭砸在案幾上,陳伍算什么東西?不過是條仗著主人威風的狗!現在主人沒了,他還想霸著城守府,拿著雞毛當令箭?憑什么!
他環視眾人,聲音充滿了蠱惑,城破在即,這最后幾天,誰說了算,誰就能在城破前多撈一把!糧食、財貨、甚至……向驃騎軍投誠的本錢!陳伍那點人,能擋得住我們聯手?
另一個軍官有些猶豫,可是……萬一那條狗,狗急跳墻……
怕什么!吳誠獰笑著說道,他現在就是個空殼子!靠一個替身演戲!我們只要「請」那個替身過來說幾句話,或者……讓「程使君」當眾下令由我等接管城防……他陳伍敢不答應?他敢拆穿?拆穿了,大家一起死!不拆穿,我們就是「奉令」行事!名正言順!
眾人商議一番,便是相互看看,點頭同意。
山東之地,大多數情況都是如此,平常就算是多離譜,多詭異,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只要沒人帶頭鬧騰,那么都沒事,死了多少人也都像是死了一群羊一樣,過去就過去了,但是如果有人一帶頭……
(宋公明跳將出來,獰笑著,這個我熟!然后被方十三一腳踹倒。)
次日,吳誠帶著幾十名心腹甲士,以匯報軍情為名,徑直來到城守府門前。他要求面見程使君。
陳伍帶著親兵擋在門口,臉色鐵青,手按刀柄,使君身體不適,概不見客!軍情報我即可!
往常這種借口很好用。
畢竟人都會病會餓,也是需要時不時吃個點心充個饑,不方便見客。
但是現在……
吳誠皮笑肉不笑,眼神卻銳利如刀,刻意提高了聲音:陳隊率,你好大的膽子!軍情緊急,關乎全城存亡,必須面稟使君!你三番五次阻攔,莫非……使君根本不在府中?或是……你想挾持使君,圖謀不軌?!
他身后的甲士配合地向前踏了一步,刀槍出鞘。
之前沒人帶頭,陳伍怎么搞,大家伙似乎都當做看不見不知道。
現在吳誠跳出來了,事情頓時就鬧大了……
九點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