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盾——
驃騎軍騎士如水般急速前進的軍陣中，傳出一聲高呼，頓時幾乎所有的騎兵都不約而同的舉起了騎盾，蓋住了戰馬和自己的頭部。
嗖嗖嗖！
箭矢呼嘯而下。
轉向！轉向！
先頭的騎兵開始轉向，似乎是懼怕了程昱陣列當中的弓箭遠程攻擊。
一些騎兵的身上中了箭矢，就像是突然長出了的幾根長草，在空中顫抖著，搖曳著。
見得此景，程昱展顏而笑。
為了克制驃騎兵，程昱特地帶上了一些破甲箭矢。
這些箭矢是特制的狼牙箭頭，銳利無比，當然也是昂貴非常，制作工藝也是繁瑣。
這種箭矢，都是山東的自家生產的，從關中是買不到。
關中也出售武器，但多數都是很大眾化的刀槍箭矢，兩當鎧等低等裝備，想要好一些的東西，得花大價錢。所以有時候山東之地當中的人就會下意識的選擇那些普通的裝備，又便宜又大杯，實在是劃算。
可是這些便宜貨，真要上了戰陣，就往往會吃大虧。
且不說刀槍的刃口要是沒處理好，就容易生銹鈍化，就算是看起來鮮亮的，如果硬度韌性不夠，也會很容易在戰斗當中崩口，然后就等著自己一刀砍不死對手，然后被對手還一刀……
弓箭也是如此，普通的三角形箭頭的弓箭，對付無甲的還算是湊合，但是想要對上那些穿了厚甲的兵卒就基本上無效了。
如果再加上弓的質量也差些，弓臂力量不足，弓弦發軟，射出的箭矢輕飄飄，那就真的是就像是給對方撓癢癢，除非剛巧射中重點要害，否則基本上對方可以無視箭矢了。
程昱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攜帶而來的這些兵刃箭矢，都是上等貨色。
有這樣的上好的兵器，程昱也就有自信可以正面擊敗姜冏的騎兵隊列。
然而笑容剛剛在程昱的嘴角揚起，他便發覺有些不對了……
驃騎騎兵似乎根本就沒有要直接沖擊程昱陣列想法，而是在箭矢射程的邊緣晃悠。
就像是渣男表示他只是在外面蹭蹭。
程昱見弓箭手白白射了幾輪，便是連忙叫停。
畢竟是射程邊緣，箭矢的力量都已經衰減得很厲害了，因此也沒有給驃騎人馬造成多么明顯的傷害。
這是怎么回事
驃騎軍竟然不打算沖陣么？
程昱看著，莫非是以為就憑這點兵馬，便是可以將自己困在這里？
程昱起身，爬上了一輛輜重車，四下眺望。
除了那大概三百的驃騎騎兵在煙塵之中往來馳騁之外，程昱沒有看見其他什么地方有煙塵，所以程昱也自然無法確定說其他地方有沒有驃騎兵卒。
這就戰場不透明的問題。
之前程昱還覺得，戰場上的信息少一些也無所謂——畢竟他的斥候無法和驃騎斥候相比，又是兩條腿的居多，一整天下來就算是跑到死也未必能查探到多遠的地方。
反正最主要渡口附近查探清楚了，不就可以了么？
結果現在，程昱后悔了。
早知道就應該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再多派一些人員到更遠的地方去查探！
只不過這個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后悔藥。
程昱只能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到當下，難道說……是為了拖延？
面對現在驃騎兵馬不多，并且又不肯正面沖擊進攻的局勢，程昱很自然的就分析是不是在渡口之處的兵馬其實就只有這么多，其他的兵馬散出去了，暫時還沒能回來？
既然驃騎軍要拖延，那么程昱自然一點都不能拖延！
程昱立刻下令，讓外層的兵卒車陣向外擴展，將原本厚重且有縱深的陣線，變成了面積更大，覆蓋區域更廣的空心陣列。
令旗搖晃，軍校呼喝，原本勾連在一起的輜重車，被曹軍自己打開了，然后向外緩緩的展開。
展開的車陣，如果從高空往下看，確實是有一種別樣的美感。
單獨的人，是渺小的，可是一旦組織起來，形成了人類的部落，群體，組織，國家，所有人的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情，朝著同一個目標而努力的時候，又顯得特別的偉大。
程昱在設計輜重車陣列的時候，就已經提前考慮過需要臨時變動的情況了，畢竟當初在河東之地，曹軍的輜重車陣列不成功的案例也讓程昱明白，呆板的，無法變化的車陣，就只有被動挨打的一個下場。
同時程昱也明白，這樣的車陣在遠程強威力的武器之下，也是會很容易被擊破的……
可姜冏有火炮，或是投石車么？
如果有，那么之前早就應該拿出來對付營寨了，又何必等到當下！
既然姜冏的部隊沒有大威力的遠程武器，那么他的車陣就是無敵的！
兵種兵器之間的相生相克，其實就是這么一個道理。
程昱擴大了車陣，便是騰出了渡口之處的空間，旋即就有內圈中陣的兵卒開始在渡口之處搭建最為基礎的營地防御架構。
跟著程昱而來的曹軍兵卒，并不太懂得什么家國天下，也不知道什么是經史子集，但他們卻是曹軍的最基礎的結構。他們聽從號令，遵守規矩，即便是這些號令和規矩是凌駕在他們的頭上，讓他們付出額外的勞作。
先前的曹軍逃逸事件，在這些剩余的曹軍兵卒里面也掀起了一些波瀾，但是很快這波瀾就沉寂下去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世界那么大的勇氣，打破原有的生活節奏和生活習慣，迎接未知的恐懼和希望。再加上高壓之下形成的習慣，使得這些曹軍兵卒即便是心中有一些波動產生，也沒有付之于實踐的行動。
大多數人，都是隨波逐流的。
這不僅僅是曹軍兵卒的問題，也同樣是屬于程昱這樣的智者。
程昱的經驗和智慧，用來應對原本大漢的問題是頗為得心應手，可是現在他所要面對的，不僅是在軍械裝備上往前跨一大步，而且還是在思想戰術上有了發展的驃騎軍……
所以，程昱的選擇，對于應對大漢舊有的兵卒，以及對付普通的驃騎騎兵，也沒有什么問題，可惜他遇到的不僅僅是姜冏，還有后來補充過來的朱靈。
朱靈也同樣沒有火炮，但是他有火箭……
在前方來回奔馳的騎兵隊列所激揚而起的煙塵掩護之下，朱靈帶著他的手下兵卒正在組建大黃弩。
扛著大黃弩奔走，短距離問題不大，但是如果說長途奔走，就比較困難了。
這玩意從漢初對抗匈奴的時候開始，就活躍在戰場上，射程遠，威力大，唯一的問題就是笨重，價格高昂，部件制造不易。
而現在，卻成為了朱靈的玩具。
朱靈多次在潼關之地使用大黃弩，也取得了不錯的戰績，現如今和姜冏商議之后，便是再次拿出了這個玩意……
程昱沒有經過潼關之戰，所以即便是他看到了一些從前線而來的戰報，也未必能夠想象得出在戰報當中所謂有火天降，霹靂有聲等的描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人類在沒有突破自身的想象力之前，是很難得到一個明晰的概念，確定威脅究竟是什么樣子，又會來自于何方。
很快，就在程昱將車陣向外擴展，試圖騰出一片空地來駐扎營寨的時候，朱靈便是帶著大黃弩出現在煙塵之中。
起初程昱并沒有太在意，畢竟大黃弩并不像是投石車，或是火炮那么的扎眼，但是很快，程昱就知道這玩意的厲害了。
在朱靈攻擊的最開始階段，大黃弩只是單純的用弩矢在射擊，校準射擊的角度和距離，所以曹軍兵陣并沒有察覺出有什么問題。只是程昱看見朱靈等人在超遠距離就開始拋射，頗為疑惑，并且本能的察覺到了有些危險。
這是什么東西？
居然能在這么遠的距離上進行攻擊？
因為朱靈的大黃弩的校準射擊并沒有直接造成嚴重的傷害，所以程昱也沒能反應過來，沒有下達什么針對的指令。畢竟如果只是依靠大黃弩的物理傷害想要破開輜重車陣，簡直就像是杯水車薪，不能說完全沒效果，但確實是如同撓癢癢一般。
朱靈在癢癢撓過后，就開始換上了火箭。
在曹軍一線上的兵卒，因為距離的關系，所以他們看得比較清楚，當發現朱靈等人拿出了異樣的弩矢之后，他們有的驚呼起來，也有的朝著朱靈等人的方向賣力的射擊，可是不管是他們在驚慌的尖叫，亦或是射出的箭矢，都沒能造成什么傷害，也沒能影響朱靈第二波的攻擊。
當第一聲的爆鳴之聲響起，程昱的車陣就注定走向了毀滅。
火箭落下，爆裂而開。
原本以為自己在輜重車后面，躲在覆蓋了泥土的木板后面是很安全的曹軍兵卒發現，他們以為屏障的，用來保命的東西，實際上很脆弱。
火箭撕開了程昱費盡心血組建的車陣，就像是被敲碎了外殼的螃蟹，露出了鮮美的肉。
七八百步的距離，對于騎兵來說，也不過就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還沒等程昱想明白突然的爆炸和火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驃騎軍的鐵騎已經沖到了他外圍車陣的面前。
看著那些呼嘯之間沖上來的驃騎騎兵，聽到那些宛如悶雷滾過的馬蹄聲，程昱只覺得一股涼氣從后背上直沖后腦，瞬間讓他渾身冰涼！
這是一個陷阱！
針對他車陣的陷阱！
快聚合！聚合啊！
程昱大叫著，但是他的聲音在火藥轟鳴和馬蹄聲當中，是那么的弱小。
即便是程昱身邊的護衛，傳令兵聽到了程昱的指令，然后想要讓這個指令傳達到車陣第一線，并且讓車陣當中被攻擊的曹軍兵卒順利執行……
根本不可能。
在這樣的時刻，戰斗的本能才是戰場上最為迅捷的指引。
曹軍兵卒雖然在本能的情況下，面對驃騎騎兵的突襲，做出了一些反應，比如用手中的長槍長矛指向了撲來的驃騎騎兵，弓箭手也努力射出了手中的箭矢，但是收效甚微。
一方面是驃騎騎兵一反方才的摸摸擦擦蹭一蹭的姿態，開始勇猛的往前突擊，另外一方面是在朱靈大黃弩的攻擊之下，曹軍的兵卒即便是反擊，也是零散的，沒能形成有效的壓制。
曹軍的弓箭手只來得及射出三輪箭，射倒十余沖在最前面的驃騎軍騎兵，而其他的騎兵就沖到了陣前，沖到了曹軍被火箭破壞的車陣豁口之處！
戰馬縱身而起，突進車陣之中！
馬背的騎兵舉起了雪亮的戰刀，借著戰馬沖刺的速度，向曹軍兵卒迎頭砍落。
曹軍的長矛手被戰馬撞中，慘叫著在空中飛舞。
噗嗤……
鋒利的戰刀劈開了曹軍兵卒的血肉，鮮血四下飛濺。
驃騎軍將士勢如猛虎，將戰馬的速度和力量發揮到極致。
他們先用大黃弩攻擊曹軍外圍的車陣，撕扯開了裂口，然后就是趁勢從車陣裂口之處往內擴展，射擊，殺傷，擾亂，猛撞。
雖然說有一些驃騎騎兵被曹軍弓箭手射中，被長槍手扎中，但是車陣之后大部分的曹軍兵卒在見到驃騎軍騎兵破開了車陣之后，表現出來的就是慌亂無比，丟下刀槍弓箭就逃！
這些曹軍兵卒士氣原本就不高，若是在車陣之后，或是在營寨之中，處于密集防守的陣列里面，因為周邊左右都是自己人，身后又有督戰隊，所以維持陣線防守還是做得到的，但是一旦像是現在失去了車陣，面對面的和驃騎軍兵卒直接進入野戰搏殺環節，自然就挺不住了。
孱弱的士氣，加上低下的訓練度，外圍的這些曹軍兵卒轉眼之間就是大片的崩潰！
中陣里的程昱聲嘶力竭的下令反擊。
可是沒有什么效果。
他是在下達命令，可實際上，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曹軍兵卒能不能按照他的指令來行動了……
擴大的車陣，確實是騰出了修建營寨的空間，但是也意味著曹軍失去了原本車陣的縱深。
姜冏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姜冏很清楚，要和程昱硬碰硬，或是正兒八經的進行攻防戰，實際上是最差的策略。
起初在和程昱對峙的時候，姜冏還沒能完全想明白這個問題，直至他收到了驃騎大將軍的回信，也等來了朱靈的增援之后，他才意識到，騎兵就應該發揮出騎兵的優勢。
運動，速度。
和程昱比拼營寨的修建，工事的防御，實際上就是在舍長取短！
這個世界，有得必然有失。
想要什么，就要準備好失去什么。
程昱想要的，自然就是控制渡口，隔絕河洛往河內的方向，并且提供下一步配合曹操的空間，所以在戰略上，程昱所能騰挪的地方很少，限定了其發揮的空間也很小。
姜冏和朱靈就抓住了這一點。
在明確到了對方要什么之后，也就等于是強迫程昱明牌在打了。
程昱在得知姜冏離開營地之后，不可能不往前進軍，而一旦離開的他修建的營寨，也就等于是將自身陷入了危險里，在程昱離開營寨的那一刻開始，就是一只腳踏進了陷阱之中。
當然，這個攻擊的窗口是很短暫的，如果等程昱成功的在渡口建立起第二個半永久的軍寨，反過來就是姜冏和朱靈要陷入劣勢的局面了。
但是驃騎軍的戰場斥候的主動權，使得姜冏和朱靈達到了目的，抓住了程昱薄弱的間隙！
程昱在車陣抵擋住了姜冏的試探攻擊之后，便是向外擴展，留出搭建營地的空間，這就等于是程昱他自己主動將另外一只腳也踩進了陷阱內！
背水一戰，確實如果成功了，便是可以成為傳唱千年的典故，但是程昱失敗了。
程昱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姜冏。
就像是后世買了一張彩票，覺得自己房子車子都看好了，就等著彩票中獎了。
失去了車陣的掩護，程昱的中陣，即便是有精銳的曹軍兵卒，也陷入了極大的危機之中。
箭如雨下，馬蹄如雷，驃騎軍騎士像洶涌的波浪，一次次的沖擊著程昱身前的步卒大陣。
在驃騎騎兵的沖擊面前，這些曹軍的精銳兵卒，雖然都盡可能的在堅持，在戰斗，但是并不能彌補雙方實力上的差距。在驃騎軍連續不斷的沖擊之下，他們不是被戰馬撞飛，就是被驃騎軍騎兵砍死。
程昱完全沒有預料到戰場的崩壞，竟然是如此的快！
就像是一場噩夢，突如其來，而且讓人無力抗拒。
軍師！快撤吧！一旁的護衛大喊道，我們來路上還有營寨！我們可以退回營寨！
程昱本能的察覺到了這個選擇，并不是什么好辦法，但是現在他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么？
為了防火，程昱沒在輜重車內準備什么火油火藥的東西，畢竟這些玩意要是半道上被驃騎軍給點燃了，完蛋的就是自己，所以在當下他連放火縱燒輜重車來隔離驃騎軍的進攻都做不到！
那么依靠兵卒來隔離抵抗么？
看著遠處持續騰起的煙塵，看著近處不斷潰散的陣線，程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撤！撤！
程昱的將旗一動，驃騎軍的兵卒立刻發現了，他們大聲歡呼起來：賊將逃了！賊將逃了！
本來就已經軍心動搖的曹軍聽到這個聲音，不約而同的掉頭來看，一看到正在迅速朝著東面移動的程昱戰旗，他們立刻傻了眼。
片刻之后，曹軍的陣地全線崩潰。
姜冏大喜，立刻下令全線出擊，驃騎鐵騎沿著山谷溝壑，沖向渡口之處奔逃的曹軍，肆意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