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暫且不管被看押監視的夏侯惇還想著什么,還試圖做一些什么,但是戰局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左右的了。
在絕大多數的戰爭當中,眾人的人心所向,才是硬道理。
當金色的陽光籠罩而下,輕拂過三色旗幟。
連日的大雨簡直可以令人發霉。
現在好不容易出太陽了,但是地面上還沒有完全干透。
河洛一帶的官道,雖然在之前是大漢核心要道,但是這么多年下來,沒有絲毫的改進和修繕,也已經是坑坑洼洼。原本道路上的石板都已經變成了碎石,碎石化成了塵土,一個小坑沒有及時修補,便是漸漸演變成了大坑,存儲著一汪汪的水,也在反射著太陽的金光。
炊煙升騰而起的時候,斐潛早已經坐在中央大帳里辦公了。
眼下,他已經處理完幾份比較要緊的行文,正緊蹙著眉頭佇立在墻邊木架上的山東地理輿圖前。
和煦的陽光透過帳篷的門簾和窗戶投射進來,在帳篷內里拖出長長的光柱,一顆顆細微的浮塵在光柱里上下飛舞,似乎是在歡快的鼓舞。
因為思考得太出神了,他長時間地佇立不動,看上去就像是沐浴在光影之中的雕像。
斐潛正在思考曹操的布局。
開春之后,下雨就成為了家常便飯,一直會持續到夏季的到來。
這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事情,所以再多的憂慮都沒有用。
但是現在人力控制的戰線,也是出現了一些問題。
因為黑石關兩側的山崖都不是很高,所以多多少少出現了一些以小隊為單位的兵卒和百姓。當時姜冏和朱靈主要精力都放在黑石關上,而這些小隊的兵卒百姓活動的距離比較遠,并且稀疏,所以上報之后,斐潛只是要求姜冏和朱靈對此嚴密監視,謹慎行動。
之后,這些小隊的兵卒和百姓,都一直在緩慢的增加。一部分曹軍兵卒是刻意的和驃騎軍保持距離,活動的范圍也是在驃騎軍的打擊距離之外,而另外一些則是主動來投靠驃騎軍,表示他們就是鞏縣的百姓,現在被曹軍逼迫得沒有辦法了,才想辦法攀爬過了山崖來投驃騎。
顯然這些百姓走過的山道,都是可以繞過黑石關的,從某種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等于是給驃騎軍帶路來了……
但問題是,兵卒,或者說是行人攜帶少量的補給,可以翻越這些山梁懸崖,可輜重呢?
火炮火藥呢?
攻城器械呢?
這些東西就肯定沒有辦法在山道之中穿行了。
當然也可以換另外一種思路,比如派遣一些小分隊穿過山道,然后和在黑石關之外的大部隊相互合擊,攻破黑石關之后就可以讓大部隊帶著輜重前進了。
只不過斐潛用腳指頭想都能明白,山道之上既然已經出現了曹軍兵卒,那么曹軍肯定就會在山道上做好了一些準備。
說不得那些鞏縣的百姓民眾顛顛的跑出來,實際上就是在給曹軍兵卒指明方向。
不是說這些鞏縣百姓和曹軍有什么配合,而是無意當中給人生地不熟的曹軍充當了一回充分的向導……
想到這些,斐潛也不由得暗自嘆息。
能將這些想法用在對外多好?
整天琢磨自己人,究竟有什么意思?
進入了四月之后,情況也漸漸發生了一些變化。
首先是在小平津和孟津的駐軍發出警報,在河內方向出現了曹軍大部隊的蹤跡。
隨后在太谷關和伊闕關相繼也有了報告,說是曹軍部隊出現在了山口之外。
即便是在大雨之中,也有十余人,或是幾十人的小隊,前進到驃騎軍警戒線位置進行偵察和試探。
因為是在雨天,不管是遠距離的觀塵手段,亦或是登高望遠,都幾乎等同于失效,所以這些上報而來的警報,都無法明確的告知斐潛究竟曹軍來了多少,是幾千人的佯攻部隊,還是上萬人的主力兵馬。
在這些情報的上報過程當中,曹軍的活動也比較頻繁稀碎。
幾個方向上的駐軍,都和曹軍兵卒有過小規模的戰斗,相互之間也有一點傷亡。抓捕而來的曹軍兵卒活口,也沒能說出什么特別有用的消息。
對于這個情況,斐潛早有預料,所以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畢竟曹操就是曹操。
曹操去年冬天在河洛河東吃了那么大的虧,如果再雄起一把,曹氏在山東也不用待下去了。
河洛之地,其實也算是很可憐。
早期的時候董卓覺得守不住,所以便是撤回關中,禍禍了一把。
后來李郭作亂,又是一堆的燒殺劫掠。
楊彪看到山東諸侯群雄而起,也跟著眼熱心跳,鼓動老底想要搞一波救駕勤王,結果輸得底褲都沒了。
再往后河洛就幾乎是不設防的公共汽車,誰上都行。
一個養了兩百年的好端端大漢閨秀,淪落到如今殘花敗柳的模樣。
當然,這也是斐潛默許的事情。
河洛之地,原本就是斐潛在計劃之中,和山東中原交戰之所。
現在的問題是,曹軍會怎么做呢?
這一回,喜歡亂中取勝的曹操,又會使出什么花樣來?
或者說是荀彧?
他的目光地駐留在輿圖的東方。
那邊和關中河東不同,留存著大片大片的空白區域,只是標注著一些重要的城鎮和地名,但是這些地名異常的扎眼。
許縣。
鄴城。
潁川,陳留……
對于斐潛來說,潁川和汝南,一點都不陌生。
他曾經在潁川聽過課,吃過荀氏的大鍋飯,睡過荀氏的小院落,但是他對于荀彧么,大多數還是留存在印象和記憶里。
荀彧在民政上的能力,無需質疑,但是他在軍事上有什么特別厲害的地方,就基本上沒有什么有效的信息了。
當年曹操和袁紹相爭的時候,有人傳聞說什么十勝十敗實際上是荀彧提出來的,斐潛覺得這其實并不是重點。因為不管是荀彧提出來,還是郭嘉說出來,應該都是屬于曹氏之下謀臣智囊的智慧體現,而在當時的情況下,老曹的智囊團就是荀彧和郭嘉為首,所以不管是荀彧說出來,還是郭嘉提出來,都體現出了荀彧和郭嘉在當時的戰略高度。
為了了解對手,斐潛也嘗試在山東中原地區設置奸細間諜來傳遞收集材料,但是么,不能說是這些間諜奸細沒有作用,但是這些奸細間諜畢竟沒有經過什么系統的培訓,也沒有用辦法接觸到曹軍高層的人員,所以收集而來的消息,大多數都是偏向于中低層面。
甚至因為在某些時候為了避免被曹軍的校事郎抓住,這些間諜奸細讓人傳遞的消息都經過一定的偽裝,對于人名地名什么的甚至進行了加密,導致解讀的時候難免出現一些誤差。
不過根據現在的局面來看,在伊闕關太谷關以南的這些地區出現的曹軍兵卒,應該就是潁川汝南一帶的兵卒,包括出現在山道上的部分精銳,可能就是這些潁川士族里面豢養的精銳。而引導統領這些潁川兵卒的,也很有可能就是荀彧,或是其他什么潁川大姓人物。
這個方向上不是主攻方向,但是如果置之不理,也會很麻煩。
斐潛嘖嘖了兩下。
他忽然想起之前很早的時候,和郭嘉的一番談話。
或者說是賭約。
那個時候,斐潛還年輕。
年輕人就難免會喜歡指點江山,尤其是在知名的三國謀臣面前指點。
所以斐潛當時就指點著,表示士族是多余的。
因為歷史證明了,民眾才是推動天下運作的主體,而士族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產生的優秀者為了最大化的保持自己,以及自己家族利益,血脈傳承而誕生的寄生物。
士族,宗族,以及后續衍生出來的門閥,座師,學派,朋黨等等,其實都是某種特權集團。特權集團為了維護自己的特權利益,就必然會產生出各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智障操作,即便是他們其中的智者都清楚這些操作實在是可笑,可就是眼一閉,按照蘿卜形狀挖個坑,還要嚴防蘿卜坑跑來一棵真人參。
生產工具的演化,證明了所謂精英引導是剽竊者,尤其是儒家子弟。
從新石器時代磨制技術到工業革命蒸汽機改良,八成以上的技術革新源自匠人階層的實踐積累。宋代水運儀象臺的擒縱機構改進直接出自汴京作坊工匠,明代《天工開物》記載的六百多項的工藝創新中,九成以上是出自無名氏!
高高在上的士族門閥,能為自己的子女,自家的派系如何繼續把控權利,設計出最為精妙的晉升道路,并且做出最為精美的修飾言論,卻做不出一個像樣的,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做出任何適應時代要求的改革改良道路。
東漢豪強地主,占人口不到百分一,卻能控制超過六成以上的土地。
唐代的五姓七望通過科舉,壟斷獲取了七成以上的進士名額。
如此等等,每個朝代,都是層出不窮的特權集團在想盡辦法的攝取,侵占……
那個時候,斐潛身為白丁,郭嘉多半也不會認為斐潛說的這些話真假如何,就像是面對吹牛一樣,誰也不會將吹牛的話當真。
可是到了斐潛真的掌控了關中,開始推行新田政之后,郭嘉就意識到了斐潛之前的話可能是要來真的,但是作為舊有的士族寒門體系,郭嘉并沒有太多的勇氣,或者說能想出什么破局的思路來。
和荀彧一樣。
即便這兩個人的智慧都是大漢當下的一流水準。
因為越聰明的人,越是清楚人性的卑劣。
如果要比聰慧,斐潛顯然比不上這些大漢一流的人才,但是斐潛擁有的是千年的眼光,這種超越了時空的遠見卓識,足以讓龐統賈詡等人敬佩不已。
不過這些年來隨著年齡和見識的增加,斐潛也就漸漸地自己琢磨出了一些東西。
步子不能跨的太大,否則空洞的理想沒有現實的支撐,很容易就被中下層潛藏的魑魅魍魎鉆空子。畢竟這些家伙鉆空子的本領是專業的,所以在沒有達到開民智之前談任何的百姓民眾基礎利益,都幾乎等同于是在給士族大姓添磚加瓦。
斐潛不管是什么時候,都是以華夏為支撐點,但是這同樣會帶來弊端。
最大的問題,就是天子問題。
斐潛在前幾天特意通過龐統的手,將新的律令下發,并且還通過僅剩不多的消息傳遞線路,將一部分的新律令傳遞到了山東中原地區,原因也是為了這個問題。
如果民智開發達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殺光士族大姓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是大多數的百姓民眾的民智水平,如果只停留在吃喝玩樂嫖賭上,并且以此為最大的人生目標,那么殺了這些士族就有問題了。
士族大戶,同樣也會面臨富不過三代的問題。
就像是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多么牛逼,起碼算是國字頭的大漢干部了吧,可是到了楊修一代就已經衰敗了……
還有多少爺爺一輩牛氣,然后兒子一代勉強,孫子孫女一代就只能賣肉才能扒拉到點貨的家族?
王莽之所以改制失敗,原因當然很多,但是從根子上,還是戰略意圖和戰術目的混淆不清。
王莽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恢復周制,還是要加固中央集權,還是要進行一次懲罰性的打擊報復?
如果是要恢復周制,那么分封諸侯就必不可少,而像是司馬家一樣將蛋糕全部都端走,連自家白癡孩子都能吃得像是肥豬,顯然不會讓其他的士族大姓滿意。
要加固中央集權,那么就不能搞什么禪讓,更不能搞什么讖緯來糊弄民眾,因為這就等于是刷新了下限,王莽之后,劉秀也這么干。然后一大堆人都這么干之后,才打上了補丁。
至于什么懲罰性的報復就更談不上目標性了……
斐潛認為,王莽的失敗不是應該不應該改革的問題,而是王莽對于改革的戰略意圖不明確,戰術目的混亂,才是失敗的真正根源。
既然要改,就必須一鼓作氣。
不應該瞻前顧后,進退失措。這是一場戰爭,如果假如要想伺機殲敵并予敵重創,那么就應該圍點打援,或者主動尋找戰機。
就像是眼前的局面一樣。
曹操和荀彧,即便是在不利的局面之下,也在尋找著戰機。
事實上,斐潛在和龐統的溝通交流過程當中,依舊有幾點是沒有做出規劃的。比如說大漢的內卷改變方向到外卷之后,從防御狀態轉變成為進攻形態,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可以拉住戰車的韁繩,不至于瘋狂的沖向懸崖。
斐潛自詡在他活著的時候,可以看住這戰車,控制好速度,但是一旦斐潛死后,這輛已經跑起來的戰車必然是越來越快,有一個良好且運作順暢的剎車系統,就是確保戰車長久奔馳的必須架構。
而華夏么,向來喜歡要么就是不做,要么就是做絕。
所以這一點也是很難。
之所以現在斐潛不提出這個剎車系統,是因為現在戰車動起來的速度還不快,至少要將中原的這個跑道上的攔阻先清空了再說。
現在歸根結底,也就是一件事情。
怎么逼迫曹操進行決戰?
從現在出現的各種跡象來看,曹操也很中意河洛這個交戰地,并且將這里當成了是圍困驃騎軍的場所。并且從小平津、孟津、伊闕關、太谷關等地的兵卒活動來看,曹軍也在醞釀著某種軍事行動。
老曹同學這是要斷糧道啊……
這一點,斐潛是明白的,但是斐潛不能確定老曹會從什么地方出現。
處處防御,就等于是什么都沒防御。
無法判斷接下來的打擊會來自哪個方向,也就等于是什么方向都沒辦法針對。
曹軍大部隊當然是在正面的黑石關到汜水關一帶,但是曹軍在其他兩個方面上,也都有兵卒動作。
斐潛站在輿圖前,盯視著圖上的文字和圖形,腦海里卻浮現出金戈鐵馬的慘烈戰斗場面。
現如今,斐潛心中既沒有揮斥方遒壯志酬的感懷激蕩,也沒有大丈夫當如是的豪邁感慨,只有戰戰兢兢的謹慎小心。他現在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曹操這樣的軍事大師,還有即將到來的各種人事關系錯綜復雜、事物頭緒紛繁繚繞的地方政務。
而站在這些表象后面的,是盤踞在華夏大地上長達數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思想的毒瘤,發展的鐐銬。
他所設想的那些新制度,新律法,能祛除這些毒瘤,打破這些鐐銬么?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可不管答案如何,斐潛和曹操戰爭都會持續,直到他們中的一方屈服或者滅亡為止。
所以為了避免更大的創傷,更多的損失,既然已經走到了當下這一步,斐潛就必須選擇更快的結束戰爭。
現在的問題是,斐潛自己要怎么進攻?
曹操的反擊,又會出現在哪里?
路線呢?
又會出現多少兵力?
是不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將曹軍的反擊引導到自己某個進攻的節奏之中?
還是要在進攻之余,留下充足的預備兵力來打一個將計就計?
斐潛在思考,也在等待。
不過很快,斐潛所等待的新信報,送來了……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