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趙美美跟著她洋洋哥哥膩歪在小洋樓里的最后一個冬天。
陰歷二十那天,石洋爸帶著幾個工人過來幫著石洋母子把家搬去了市里,小洋樓重新歸還給廠子變成了倉庫。
石洋爸特意張羅著邀請趙美美一家去市里認認門,也是真心把他們一家當成了親近的好朋友看待。
趙大壯拎了兩箱飲料,劉秀娥捧著一袋子水果,趙美美穿著過年新買的衣服,一家三口登門拜訪,也算是提前拜個早年。
石洋搬的新家,是石洋爸廠子里分發的房子。
房子位于小區中間位置,三樓,二室二廳的格局,裝修風格跟小洋樓挺相近,看得出來同樣出自石洋媽之手。
趙大壯跟著石洋爸坐在客廳里聊天,劉秀娥陪著石洋媽去廚房張羅晚飯,趙美美被她洋洋哥哥牽著回了自己的臥室。
石洋的新房間很明亮寬敞,靠墻一張單人床,床對面是窗戶,窗戶下面一張學習桌,一旁的墻角立著個半人高的書架,上面擺滿了石洋的書,好多都是趙美美曾經翻看過的。
趙美美到處參觀一圈,東摸摸細看看,欣賞夠了,走回到床邊,挨著她洋洋哥哥坐下。
趙美美問:“哥,你以后都不回小洋樓了么?”
石洋點了點頭,臉上表情淡淡的:“嗯,之前的房子已經被廠子收回去了。”
趙美美一瞬間悵然若失,她一直以為石洋母子會一直住在那兒,她想要找她洋洋哥哥了,只要趕在他放假回家,就能天天看到他。
而此時,趙美美第一次意識到,她可能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跟她洋洋哥哥親密無間的在一起,也不能每當她媽媽做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就急哄哄給她洋洋哥哥送去,她甚至不能隨時隨地想看到她洋洋哥哥,就能看到。
趙美美心里頭涌起一股極陌生,極沉重的情緒,壓得她有點喘不過來氣。
趙美美仰面把自己往床上一摔,重重的嘆了口氣。
石洋看著她老氣橫秋,故作大人的模樣,好笑的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以前肉乎乎的手感,明顯有些抽條。
趙美美打從童年就與生俱來的嬰兒肥在不知不覺間,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褪去。
石洋端詳著看了看趙美美,感覺記憶中的小丫頭,的確在一點點長大,這種感覺讓他莫名的覺得很欣慰。
石洋笑著問趙美美:“干嘛呢?”
趙美美躺著沒動,歪著腦袋,耷拉著薄薄眼皮,斜眼瞅人:“哥,我覺得這兒沒有家里好。”
趙美美一直管小洋樓叫家,說那是石洋的家,也就是她的家。
石洋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了下去。
打從石洋考上大學那年,石洋爸張羅著大辦了一回學子宴之后,石洋跟他爸之間的關系開始迅速破冰,不破也不行,石洋去省城念了大學,他媽一個人留在這里,他爸就索性把人直接打包接了過來,兩人正式過起尋常夫妻生活。
石洋爸心結解開,不再像以前那樣避諱著外人,外人礙于他的身份,也就配合著慢慢認可了他們的關系。
石洋對于他爸,依然存在著深深的怨懟,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裂痕,是不可能一下子就被撫平的,只不過他現在大了,知道壓抑隱藏情緒,表面上不顯露出來罷了。
趙美美從小到大似乎總能精準無誤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輕輕松松戳中她洋洋哥哥的心。
石洋心里頭狠狠的疼了一下,之前一直壓抑著的所有不舍情緒此時全部躥涌而出。
趙美美的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石洋感情上面的一個啟蒙,讓他清楚的認識到一件事情,就是他好像真的對于小洋樓特別的不舍。
石洋從小到大,跟著他媽正經搬過幾次家,在他看來,房子只不過是個能遮風避雨可以睡覺休息的地方。
以前無論他跟著他媽搬到哪,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只唯獨這次,從小洋樓里搬出來,突然就感覺格外的壓抑,舍不得。
石洋對于住進他爸的房子,并沒有多排斥,他從小到大吃的用的,花的都是他爸的錢,他明確的知道這一點,也知道尚未獨立的他和他媽媽兩個人,只能倚靠著他爸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所以小洋樓就算再好,在他眼里也無非就是一棟房子,一個借來的住處,一樣要每月交租金,并不是真正屬于他們母子的東西。
石洋忍不住捫心自問,只是住了幾年,真的就能產生這么深刻的不舍情緒么?
石洋出神時,眼睛茫然的固定在空中的某一個點上,兀自思考著。
趙美美看著她洋洋哥哥咬緊的牙關,和深深的眼神,突然就無師自通的學會了辨認她洋洋哥哥的心情,她覺得她洋洋哥哥此時正在拼命的壓抑克制著某種情緒。
趙美美以為是因為她剛才說的那句話,惹得她洋洋哥哥不高興了,趕忙往回補救:“我也不是說這里不好,就是你搬到這兒以后,我再想找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方便了。你說,我要是突然想你了,想看看你,怎么辦?我媽媽要是再做了什么好吃的東西,我想讓你嘗嘗,怎么拿給你。。。。。。”
趙美美嘚吧嘚吧說著,語氣里帶著濃烈的依依不舍。
石洋默默的轉過身子,看著趙美美躺在床上仰面向上的臉,聽著她嘟嘟囔囔發著牢騷,心口的熱血好像突然逆流了,溫溫熱熱的流轉過他的整個胸口,把他的心泡得又酥又軟。
那時的趙美美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躺在石洋藍格子的單人床上,斜歪著頭,露出狹長眉眼,渾身個性都抿在嘴角處,說話時,嘴唇開合幅度不大。
石洋半側身坐在床邊上,側瞥著視線看撅嘴念叨的趙美美,突然就明白了心中牽掛不下,真正不舍的到底是什么。
牢牢拴住他一顆心讓他惦記著的根本就不是住了幾年的房子,而是那個一直不離不棄,腳前腳后,黏黏糊糊,小尾巴似的,在房子里陪伴著他一起度過了這幾年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