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姐姐吃痛,只是讓銀鉤扎出的傷口,遠不如年顏在他心里劃出的傷口。
可笑的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心了。
這么多年下來,他對所謂的情愛早已無感,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他陪他們游戲人間,身體自己能動,無心無感,理智超脫于軀殼之,仿佛旁觀者看自己無望的人生一點點沉進爛泥里。
年顏是他摯友,知己,唯一的朋友。
他知道多數人怎么看,和希姐兒一樣,都以為是一段齷齪不堪的關系。
但他無意多說,越說越不清楚,最終什么也不會改變。人們的看法,他和年顏的交情,都不會改變,所以何必費唇舌。
可是,當他那么篤定他和年顏的情誼不會變,年顏的銀鉤架在了他的脖子。
固然他能明白年顏這么做的理由,如同他做得一切都是為了和妹妹重逢,年顏一心守護他的師妹們,獨自背負著對師父的承諾,刀山下火海,卻還要承受師妹們的誤解,只因愛了一個不該愛的姑娘,但他以為他們之間至少不會這么快走到了決絕。
那位了不得的桑六姑娘,他見過她的厲害,很難想象這樣的女子還需要年顏暗保護,但今夜他看得很明白了。這姑娘依賴年顏,興許她自己都不知覺,但在年顏面前,威風凜凜的兔幫幫主是個任性的小女孩。
這屋里的人,包括那位看起來如清遠悠云的兔幫幫腦,必然都有說不得的傷痛,不會輕易流露情感,偏偏內心熾烈如旭日,不能被常人理解,只看到他們不普通的執著,歸為怪人一類。
真不錯,難得遇到一屋子同類——
“三!”
良姐姐聽到年顏數到了三,突然一笑。
節南呆了呆,良姐姐不愛笑,淺笑也幾乎和不笑沒區別,卻原來他笑起來才是真國色,無光的夜海一旦藏起悲涼,那張面顏絕美,動人心魄。
“六姑娘,對不住——”握著藥的手張開。
這節骨眼,節南竟在想小柒和良姐姐肯定是一家子,眼睜睜看良姐姐要毀去解藥,卻什么都沒做,也來不及做。
節南沒動,王泮林動了。
他時刻準備著,根本不會遲疑。
如眉的唐刀,和主人一般峻拔的刀身,揮出一道暴長的芒光,連帶森森殺氣,無聲咆哮著,去撕裂良姐姐的命。
良姐姐閉了眼,卻聽節南驚呼一聲——
“不要!”
良姐姐渾身一顫,莫名的恐懼襲卷了心頭,陡然睜開眼,不見銀鉤,不見刀光,但見年顏的背影,將自己完全護在他的影子里。
“……”他伸手想要推開年顏,不知怎么,聲音發顫,“誰要你多管——”
年顏向后倒來,他連忙接住,待放平了一看,臉色頓失血色。
一道猙獰刀痕,從年顏的胸膛橫過,直到腹部,血很快染黯了衣。
良姐姐手足無措,慌忙用袖子幫年顏止血,卻看著自己兩只袖子都是血,雙手都是血,徒勞無用,到了最后只能嘶吼,“為什么?為什么要救我?你不是和他一樣,都打算要殺我嗎?”
他不會武功,但他是一匹孤狼,能嗅出殺機。
眼見節南要沖過來,良姐姐將解藥朝她扔了過去,怒道,“不準靠近他!拿了這破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節南站住了,沒有彎腰,也沒有滾,呆呆望著滿身是血的年顏,雙眼空洞無神,也問,“為什么?”
王泮林亦沒想到年顏會這么做,目光冰涼,情緒莫測,但慢慢走過去,撿起了那顆藥丸,小心翼翼收進他的懷袋。盡管他知道,他可能會為這小東西付出代價,可只要節南活下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節南。”年顏吃力招了招手。
節南撲跪過去,咬住牙,衣袖用力擦過眼,連點年顏幾處大穴,“你不要說話……”腦空白,眼淚像決堤,不知是安慰年顏,還是安慰自己,摸著他漸漸弱下去的脈息,“……沒事的。”
她沒法去看王泮林一眼。
這不怪他,她很清楚。
但眼下,年顏要死了。
“我查不到那人的行蹤,只知盛帝身邊長風也是隱弓堂的人,所以盛帝斗不過魑離,你可以不必再理會他。長風是……”年顏吸口氣,卻覺吸不進去,語速立刻加快,“劉昌在。”
劉昌在,劉睿他爹。
要是擱在平時,這個名字能抵得過幾十道雷,然而節南此刻腦空空,不能思想,神情呆板,“好。”
年顏突噴一口血。
黑血!
節南大愕,這時才發現,“你了毒?”
年顏咧嘴苦笑,“對不住,我只能查到這兒了,不過你是我們三個里最聰明的,一定能……”連咳幾口血。
節南哭道,“師兄,是我對不住,我老笑你丑,沒用腦子想過……”無望地,也希望拉回年顏一把,“小柒!還有小柒!師兄你等等她,她一定能救你!她不像我沒心沒肺,跟你打架打那么厲害,也是把你當親哥哥的……”
“小柒……”年顏眼珠子轉定在一旁臉色慘白的良姐姐,“阿良,我師妹小柒是你親妹妹,那晚差點拆了你的樓,她原本很漂亮,如今有點福相……對不住……”
良姐姐顯然和節南一樣,這時除了眼前,關心不了別人。
年顏又道,“節南,別怪他。”
節南知道年顏說的是誰。
“我了延昱手下的毒箭,又讓木子珩的陰寒掌擊,本來大限將至。”年顏不再吐黑血,因他的血即將流干,“這是我能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今后要靠你自己了。師父說,如果有人能消滅隱弓堂,那只能是你,不因為你是那人的女兒,而因為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還有小柒那里,幫我說聲對不住……”
很多很多話,想要說,卻已不知從何說起。
“讓我和他單獨待會兒。”良姐姐突然對節南道,“求你。”
節南站起身,一步步后退。
年顏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阿良,我自始至終沒想過要你的命,但還是傷了你,對不——”
良姐姐眸底深痛,“別再說對不住,我確實不想交出解藥,逼得你不得不如此,該說對不住的是我。”
“我自覺不再欠誰,唯獨欠了你,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
年顏閉眼,咽下最后一口氣。
良姐姐一臉難以置信,兩眼失神盯著年顏,然后抬起頭,對發怔的節南道,“我妹妹,請你照顧了。”
節南才覺不對,見良姐姐抓起年顏的銀鉤,含淚笑往脖子一抹——
秋,去也。
都,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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