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林坐在車上,從暗處觀望。
舍海,一排服侍過慶和公主的北都舊人,以及從香洲一塊兒過來的匠人們,恭隨兩側。慶和公主這晚穿著一身北都朝服,朝服雖小雖舊,拆了接,接了補,才能穿得上去,然而即便在明亮的琉璃燈火中,她的尊貴氣質蓋過了苦難烙身的痕跡。很快,皇上從車輦上下來,神情從不可置信到大喜過望,親自過去牽住堂姐的手,激動說著什么。同時,宮人們和已經知情的官貴們跪伏,齊喊公主千歲。
堇燊今晚當車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本覺得她過于傲慢,自從知道她身份之后,又覺作為公主,算是很不一般了。再看今晚,公子幾乎明示她危險,她仍義無反顧,令我刮目相看。”
王泮林看著皇上和慶和公主一起上了車輦,宮門沉沉合上,吊橋升起,夜歸于靜,才淡然說道,“老天雖然公平,給了我們選擇的機會,但我們的選擇由自身性格決定,性格難改,選擇難改,就成老天注定的命運了。”
堇燊聽出其中的悲觀,“慶和公主入宮未必一定不幸,今晚這么多人隨皇上出迎,可見支持她的人不少。我記得鳳來出事的時候,公子也說鳳來是死地了,可結果卻是呼兒納逃之夭夭。”
“堇大說得一點沒錯,大王嶺,成翔府,天馬軍鎮,鳳來縣,這四個地方可以說沒有一個讓我完全料中結局,都有出乎意料的收獲。大王嶺,我認識了小山。成翔府,我支使了小山。天馬軍鎮,是小山對我的漂亮反擊。鳳來縣,小山將它置死地而后生,根本甩我十萬八千里遠了。堇大有沒有現什么共同點?”
堇燊一聽這個不能再熟悉的調侃語氣就頭疼,隨口諏應,“都有九公子你,還有小山姑娘?”
“對了!”王泮林一笑就斂,“可是,慶和公主身邊沒有我,也沒有小山,皇宮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堇燊就道,“既然公子這么明白,可以繼續幫公主。”
王泮林大覺好笑,“我如今又不想死,為什么要去送死?那位公主去了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要做一件絕對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畢竟身上流著那家人的血,或許憑此能保住一條性命,幫她的人卻不會有這樣的好運。”
“可公子要參加科考。科考中舉,就能當官,以公子之能,一旦走上仕途,必然平步青云,終有一日會出入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堇燊自覺能說過王泮林了。
“誰說當官就要升官?”王泮林淡淡反問,堵噎了堇大先生,“回吧,只要想到地上那堆書,我就睡不著覺。”
馬車遠了,從更暗處卻走出兩人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過這只黃雀不吃螳螂。
“所以,果兒姑娘其實是慶和公主?”
節南的聲音。
認親宴散后,她腳趾頭才戳到青杏居的石板地,就讓吉康帶了出來。
“是。”吉康答。
“難怪書童說那位難伺候,我也覺得她動不動就傲嬌的,不像花魁像公主。”節南轉身上屋頂,輕踏無聲。
吉康起初跟得有些吃力,隨即覺節南放慢了度,暗暗感激。
“你為何帶我來呢?”
離王泮林的馬車那么近,節南沒有去見他。自從知道王九“心血來潮”要參加科考,她也“心血來潮”想做一件早該做的事了。
“堇大說你應該知道果兒姑娘真正的身份,以免對九公子生誤會。”吉康應道。
“怎么會呢?”節南睨笑,“九公子俊是俊,看著挺招姑娘喜歡,可是性格跟我一樣,都不討喜,桃花運大概還沒云深公子多——還有吉平。”
舊書鋪子的魏姑娘,一聽說吉平重傷,扔下鋪子就沖到文心閣,接手照顧吉平日常生活。如今吉平乖得跟一只小狗,魏姑娘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成為“一見美人英雄矬”的榜樣。
吉康這么回,“那是因為九公子只對幫主一人——”想想如何措辭——
和顏悅色?萬般柔情?寵到了天上?
“只對幫主一人獨好。”最后敲定。
“吉康,知不知道所謂的自言自語,就是你自己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節南抿開了嘴,樂得啊。
“呃?”吉康沒反應過來。
“九公子不止對我一人和顏悅色,要看他心情。也不是展現萬般柔情的那種人,他沒那么俗。至于他寵我寵到了天上——”節南搖搖頭,“沒有,只有氣得我恨不得踹他上天的時候。”
吉康笑咳了。
節南沒良心地想起音落來,隨即拋到腦后,那不能算一朵桃花,是狗皮膏藥。
“幫主這就回青杏居了么?”吉康咳完了問。
“不,我要出趟遠門。”如今認了干娘,她不在趙府也不會有人奇怪。
吉康詫異,突奇想,“幫主不會因為不想接管我們,要跑了吧?”
節南笑,“哪里需要我接管,兔幫和文心閣已經合并,什么事情皆讓你們搶著做了,我都來不及培養自己的勢力,今后只好指望你們當我的勢力了。”
吉康搖頭,“幫主還沒收下丁大先生的梨木牌,我們只好聽從九公子的調派。”
“吉康,文心閣在大興府可有什么鋪子或買賣?”突然停下,節南就著屋頂鋪開一張羊皮地圖,“或者正天府附近的也可以。”
“大興是大今都府,正天是盛親王原來的封地,也是南頌北都。兩地相隔遠了,你——”吉康大驚,“幫主要去大今都府嗎?”
節南笑瞇了眼。
半個時辰后,吉康站在堇燊和王泮林面前,這么回報,“幫主出遠門了,可能要到臨河府去取東西,也可能經過正天府,如果兩個地方都沒有她要找的人,再去一趟大興府。”說得自己額頭汗。
堇燊聽得糊涂,“她到底是取物還是找人,而且南頌舊都,北燎舊都,大今帝都,專挑好地方去,送死嗎?”
王泮林皺眉,“還有什么話?”
吉康道,“她讓九公子好好讀書,州試拿個解元,省試拿個省元,殿試拿個狀元,那雖然不可能,好歹要考到三甲四甲五甲,上個榜有個名。”
王泮林清冷的眸子一下子輝亮。
(卷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