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南上了船,迎面青衫果然是泮林。
王泮林已取下面具,漆眸中星辰幽明,雙手攏袖似收高遠之云,淡諷無笑,“小山剛才倒掛扎發的模樣,讓我剎那以為看見山鬼。”
節南看身上的夜行衣臟兮兮,兩邊長發亂糟糟的,又是受傷,又爬峭壁,估計臉也不能看了,怪不得王泮林說她像鬼。
但她遑論不讓,“我倒掛金鉤看你,才覺一縷幽魂。”
相隔三百尺野馬脫韁的心跳,相隔三尺的此時,跳得不過微快,只是心發燙,不得不拉深每一口呼吸,將燙意換出去。不過——
節南挑眉,有些不確定,“王泮林,你這是在生氣?”
王泮林垂眸,發出類似一聲哼笑,“如果先上船的是畢大師或你同門,我大概會怒,這時倒還好。今后還請幫主多為兔幫著想,再發生今日諸如此類,不要光是口號好聽,要身先士卒,領著大家撤才是。”
節南懵了半晌,噗笑,“何必跟我兜圈子?直說應該自己管自己逃命,不要想著救什么人。只是你忘了,我只為自己圖謀,沒有好處的事是不做的。”然后笑顏燦爛,“好了,不管那些,我要告訴你——”
王泮林抬起墨山眉,那種逼狂他的心情,已經隨節南上船漸漸消散,方才一諷山鬼,就出盡了心頭之氣。
他喜歡她相伴,卻看淡自己的生死,故而說得出她作鬼他就作鬼的話來。他還得承認,自少年時就獲得很多姑娘的青睞,雖不會刻意討她們歡心,但比十二還深諳溫潤君子的魅力,不刻意不經意就能輕易俘獲芳心。
他在大王嶺上就對小山說過,他說話不上心。然而他沒說的是,那是一種可以從小培養成的力量,對什么人說什么話,怎樣說話能控制人的喜怒哀樂,同時自己做到漫不經心。
當然,對小山,從不刻意到刻意,樂此不疲調侃她,捉弄她,難掩對她的喜愛,甚至也情不自禁,覺得其他女子無法與小山相提并論,是一份如獲至寶的歡喜心情。他,因為她,迄今悅過,懊過,憐過,惱過,開心過,擔心過,別人看來小打小鬧,他以為這就是全部,想著她足以伴他或短或長的一生,必然不無聊。
萬萬料不到,看到她倒吊山崖的剎那,誤以為她死了的剎那,他會痛楚,痛苦,痛到恨,痛到悲絕,心慌意亂,莫名難喻,心里卷起千層浪!
他恐懼了!
從未恐懼過的一個人,恐懼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疏離漠然,希望重新掌控自己的情緒。哪怕,他見她平安歸來,跳下船頭的身姿漂亮輕靈,輕易引起他的贊嘆,心中也欣喜若狂,卻無力蓋過銘心痛感。
他不知該如何,禁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
節南的笑模樣凝住,微撇頭,心中的燙熱頓時涼下,也退了一步,拍拍左肩,暗道還好沒有頭腦發熱,對他說出自己的心情。眼前這人是王氏兒郎,名門之后,倜儻風流的人物,她雖不在乎門戶之別,但不代表她天真。更何況,喜歡就喜歡了唄,是她桑節南的事,與王泮林有何干系?
葉兒眼里重泛笑意,雙手抬起,蕩動袖子耍玩,“九公子還真以為我是鬼,竟怕得要逃?”
“……”王泮林看出節南前后兩種笑意,不知怎么,心頭悵然若失,追問,“你剛剛要告訴我什么?”
節南笑意深深,“忘了。”
“臭小山,臭小山,你害我挨這家伙訓!”福柒到,公報私仇得將王泮林推開,斜白眼,挑眉噘嘴嗤他一聲,“好狗不擋路。”
王泮林苦笑,他訓他們,卻其實是訓自己。
小柒把節南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樣子雖然難看了些,氣色挺紅潤——”說著話,胳臂正要掛上節南的肩,卻不料反而讓節南勾進了胳膊肘,并承擔她大半個身子的重量。
“小山?”小柒立覺不對,手搭脈,眉就豎起來了,“赤……”
“小聲。”節南將小柒拽到左側,用來隔開王泮林的視線,“我說怎么燙得全身疼。趕緊扶我找個沒人的地方,這毒發作起來,氣質就全毀了。”
不能和小柒講面子,只能講氣質。
小柒雖詫異赤朱為何這時發作,倒也不顯擔憂,暗暗帶起節南,似姐倆好得從王泮林身旁過去,又給一白眼,“果兒姑娘來了,小心她瞧見幫腦真面目,要挾你以身相許。還有,幫主要歇息,你好好打掃犄角旮旯。”
不待王泮林回答,小柒往底艙入口走,同時說節南,“直說你不想王九看到就好。”
節南感覺最后一絲力氣漸漸從體中抽離,勉強下了木梯,看清四周無人,雙腿就軟了,卻還笑呵,“我是不想看到他。”
姐妹心意相通,小柒嚇喝,“干嘛?你你你當當當真看上他了?”
節南笑得沒力氣,“奇怪吧。”
小柒點頭如搗蒜,“太奇怪了!他既沒有明瑯公子溫和,又沒有不男不女好看……”倒出一堆藥丸,挑出幾顆來,喂進節南嘴里,“算了,你覺著好就好。師父說,喜歡誰都是自己的事。九公子聰明,有夠壞,要是你多勾引勾引,讓他反過來對你死心塌地,那就不虧……”
小柒突然驚恐盯住節南的右腕,“為什么會這樣?”
節南嚼著藥丸低眼一看,腕上浮起數道墨黑經脈,半晌淡道,“赤朱呈黑年無命,臭小柒你再偷懶,我就活不過一年了,還說什么勾引人?”
福娃不福,神情非常沉冷,“一般赤朱毒,只要按月服解藥就死不了,但赤朱若碰到蔦英果實,就變成墨黑的絕朱。蔦英葉子和果實常混在一起入藥,所以我才很小心,不讓你隨便吃別人的藥,就怕……”
絕朱,顧名思義,月服藥已經沒用,確確實實只剩一年命,甚至更短。
“所以,我今晚可能誤食了蔦英果實?”小柒的這些藥丸也沒用了,節南只覺全身灼燙,但這種痛苦并不陌生。
鳳來縣的去年,她被灼至皮包骨,日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