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陳年老黃歷了,丁大先生無須介懷,一點小傷早已痊愈。”
節南垂眸淡答,一抬眼,驚見丁大先生已到自己面前,突捉向她的右腕。
節南眼一睜,瞬時瞇笑,反將右腕主動送上,連帶一大段袖子。
赫連驊起先呆呆聽著,心想師父與桑節南還真交過手,料不到師父忽然閃動,把那姑娘的手給捉了。哪怕隔著衣袖料子,他也大吃一驚,喊聲——
“師父!”
但赫連驊立刻發覺,不遠處那二位已經完全無視了他。
丁大先生其實就是給節南診脈,診完后看看節南的左手。
節南立送左腕,眼笑彎彎,還很關心地問,“我這脈象如何?”
丁大先生探過左手脈,沉吟鎖眉,“頑皮活潑固然不讓人生乏味,緊守自尊卻未必討得了好處,桑姑娘對誰都如此防備,今后只會更加辛苦,而我于你并無惡意。”
脈象平穩。
但是,身中赤朱的人,脈象絕不平穩。
這姑娘作假,而且作假的理由就一個,戒備。
節南斂眸,沒再假笑,“丁大先生說得對,只是我長成這樣皆因時勢造人。”
誰會說自己是惡意的?誰會承認自己心懷鬼胎?哪怕眼前這位看上去很正派,還不是會打她后背,突然來襲!她爹之死教她萬事霸氣開做,任何時候不能示弱;師父之死教她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策無遺漏,詭道占先。而王九也罷,這位丁大先生也罷,都深沉似海,反而讓她不要防備過甚?
別好笑了!
“姑娘不累么?”丁大先生嘆。
節南笑開懷,“累。”
累得她吐血,累得她暴力,累得她不裝好人,就喜歡添亂澆油,助紂為虐,看那些所謂的好人倒霉。
“但是,累總比死要快樂得多。”她寧可活得累,不要死不累。
“人生不止累不止死,不過也罷,人各有志。”
以為丁大先生要來一番論,畢竟是出名的理學大家,結果人家容納百川,來了這么一短句,就從容走開,看自己還在啃泥的小徒弟去了。
節南可以只聽最后四個字“人各有志”,然而腦海里盤旋的是前頭八個字,要不是赫連驊那個家伙,她可能會咀嚼出別樣意味來。
赫連驊一叫,節南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鬼哭狼嚎。
“師父為何踢我?”鬼哭狼嚎之后,赫連驊滾站了起來,立得筆直。
丁大先生收回那只教訓徒兒的腳,文儒之款款,“想瞧瞧你的骨頭是不是讓桑姑娘打斷,否則怎會趴得如此難看,一點名師高徒的樣子都沒有。”上下打量一眼,“這不挺利索的嘛。”
赫連驊苦著臉,右手舉左手,“師父,我這五根手指頭肯定被桑六娘打斷了,一動就揪心疼。”
丁大先生還沒細看,節南自覺招供,“丁大先生,您徒兒說得可能是真話,我今日戴了護腕,單憑令徒那只比千金姑娘還漂亮的手,確實會反傷了自己。”
赫連驊本來是夸大其辭,一聽節南說戴護腕,馬上跳到他師父跟前,奉上他的左手。
畢竟是師徒,丁大先生認真驗看了一會兒,隨即轉過眼去望節南,“桑姑娘的護腕可否供我一觀,也好給這個莽撞的笨徒弟確診。”
節南將袖子撩至腕上,露出一繡花緞面包裹的扣環,只有扣接處沒有讓緞面覆蓋,黑沉無亮。
赫連驊沒瞧出材質,但聽他師父輕輕道一句——
“浮屠鐵……那就怪不得手骨斷了三根。”
赫連驊沒在意“浮屠鐵”,大喊,“桑六娘,你弄斷我三根骨頭,怎么算?!”三根啊三根!
丁大先生看向赫連驊,手里突然多出一根戒尺,在他腦瓜頂打一記,“技不如人,還好意思算賬。即便算賬,也不過讓桑姑娘多弄斷幾根骨頭罷了。你怪我沒教你,拿了我給你的書又只會依葫蘆畫瓢,偏偏還自以為武功高,喜歡挑釁賣弄,所以這骨頭斷得活該。”
赫連驊不敢再大聲嚷嚷,在師父面前乖覺如小小子,“這不能怪我,怪桑六娘功夫邪門,還偷學亂用師父自創……”
丁大先生再打赫連驊一記,“遇到高手還不自知,桑姑娘單看過兩回就能學去,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利用自身輕功上乘,將劍法改為掌法,氣勁充袖,迷惑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對手,一招一式內功外功皆修為正派,哪里用了半點邪門功夫。你若懂得謙遜,就未必輸得這般狼狽了。”
“她才多大年紀,不練邪門速成心法,哪來那等修為?”赫連驊仍不信。
丁大先生搖頭,“你的悟性終受性格所限,但有些人不僅天分高,還努力,再加上根骨奇佳,就是一代絕頂高手。為人師者,能收到這樣的弟子,大幸也。”
赫連驊看他師父目光如炬,撇撇嘴,“師父,當著你徒兒我的面,夸別人的徒弟,還扼腕嘆息那不是你徒弟,恨不得破例收人當關門弟子,是不是不妥當?我這個徒兒還活生生的哪!”
第三記戒尺打下,丁大先生不看赫連驊抱頭叫,對節南一頷首,“桑姑娘,待我教訓一下這個笨徒弟,六月十五前把他送回。”
節南表示無所謂,“丁大先生只管拎走,傷筋動骨一百日,十幾日的工夫養不好。到那天非但派不上用場,萬一有個好歹,我還對不起大先生您。”
丁大先生卻道,“不過斷了手指頭,胳膊腿都沒事,當個大力棒槌還是可以的。”
赫連驊有氣不敢出,有聲不敢吭。
節南要笑不笑,“那就隨您了。”
丁大先生彎腰拾起方才節南用過的柳枝,“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桑姑娘,請接好了!”
話才說完,柳枝筆直飛向節南。
節南右袖一拋,接個正好,正想翻腕將柳枝的疾勁打消,柳枝卻乖落袖中。
這回,丁大先生沒存較勁的心思。
節南雙手輕合,抱了半拳,“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謝丁大先生不追究我的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