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林,你在干嘛?”節南攀櫞蹬上船,學這人朝外坐,繡鞋踢水。
月影碎了一湖,也碎了云上仙景。
“釣魚。”王泮林笑音刁掉,“小山可想知道我為何釣魚?再打四字。”
“請你一定再容我猜一猜。”節南的表情也惡質,“愿者上鉤。你料定我沒淹死,就等著我自覺送上鉤,對吧?”
若漁夫皆有這等秀色,魚兒自個兒就會往船肚里跳了吧?
若有人說自己死了,誰還能說這人活著?
王希孟,別了!
她桑節南,以終南山的名義起誓,從今往后,她就跟王泮林打交道了,打起十萬分精神,再不會讓這張臉迷惑!
結果,節南這邊起完誓,打算拋卻以往向前看,某人那邊把節南往回拽十萬步,冷不防——
“王希孟曾是我。我曾是王希孟。”
節南兩眼就差豎直了,撇過頭去,死死瞪住王泮林,眼珠子會吞人一樣。
王泮林失笑,拿起釣竿收魚線,鉤上一只小盒子。那盒子和上回抓周同一款,確實就是用來釣某座小山的,既然小山來了,便不用他接著掛了。
節南已經能做到視若無睹,打開盒子,不意外看到是一顆赤朱解藥,收起來,再看王泮林轉身將魚竿橫擱舟側,忽而說了句話。
“死者已矣,小山今后不會再錯認,王希孟就是王希孟,王泮林就是王泮林,你并不是他。”
王希孟是桑節南十三歲那年的啟光,王泮林是桑節南二十一歲這年的韜光。
韜光養晦,激發斗志。
王泮林眼中露出驚奇,“我以為承認我就是王七,你會喜極而泣,抓著我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這姑娘真是從不讓他覺得枯燥,那靈動的腦瓜,且不論輸贏,總能讓他費費神的。
節南反唇相譏,“我以為我承認王七郎已不在,你會如釋重負,畢竟‘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種事,最難受的是本人。”
是的,以為死了的人其實活著,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過王泮林不需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知道的話,已經翹到天上的猴尾巴要戳破天嗎?
王泮林大笑起來,“哈哈哈,小山懂我,我是真討厭那些說我像王七,又說王七如何如何了不得的話。對我而言,不過是一幅畫將一個無知少年過早推到頂峰,除了跌下谷底,別無選擇的敗局罷了。”
她到底哪里懂他了?無奈想完,節南卻忍不住問,“難道孟元說得是真的?”
王泮林反問,“孟元怎么說?”
“他與你坦白一切,你被奪心愛,悲從心來,一時想不開,跳崖自盡。”節南告訴他。
王泮林斂了笑,冷哼,“孟元算什么。”
節南早知,“那究竟為何?”
“暗箭殺人,正好孟元那個笨蛋擋住了弓箭手,天時地利人和。”王泮林雙指一并,頂著他的心口,“一箭穿過,只差毫厘就回天乏術。可也只差毫厘,我會說服暉帝讓趙大將軍率先發兵北關。當時大今兵馬尚未集結齊全,又正值冬日軍糧貧人馬乏,可以殺個措手不及,雖說不能令大今打消野心,亦能大傷它的元氣,換得幾年太平,不至于……”
想到那年國破山河的慘象,王泮林指著心口的手握成了拳。他重傷在身,遁入深山幽谷養傷,難得下山卻見無數難民遷徙,才知一切成了定局。那種感覺,比他徘徊在死亡邊緣好不了多少。
節南深深望入王泮林的眼,“我就知道王七郎心懷大志。”
沒有那份胸襟氣魄,筆下如何書畫壯麗山河?!
王泮林卻一語揭他蒼涼心境,“王七郎心懷大志,王九郎卻放蕩不羈,若不是讓某人撩撥,既不想問國事,也不想跟誰討公道,到處走走玩玩吃吃喝喝,閑過一生的打算。”
“我不就踹了你一腳么?”某人心想至于嘛?!
王泮林眼神極幽極暗,“不然,小山姑娘的尊臀讓我踹一腳回去?”
節南柳眉倒豎,回答得利索,“你敢?!你哪只腳踹的,我就剁了它!”尊臀能隨便踹嗎?
“瞧。”王泮林撇撇頭,“你我皆同,士可殺不可辱。”
棋逢對手,毛病都一樣。
雖然王泮林說得對,節南訕笑,犟嘴道,“我倒沒有那么要面子,只因我是姑娘家而已。”
王泮林神情有些輕松了,“我怎么聽小柒姑娘說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個一看到吃的就隨便爆料的叛徒!節南干笑,“我要是死要面子,給你……”未婚妻不能說,“給你表妹當伴讀?給你當劍童?給我姑母打雜?”
“那些怎同?以小山你的性子,事關面子的,往往都是自己的私事,而為了你和小柒姑娘的大事,再委屈也是能忍的,并未算成面子上的事。而我那些舊事,過了太久,再怎么仔細翻找也無甚新鮮的了。”王泮林顯然有心一笑而過,“我如今的性子,面子再重要,也不如自己的實惠,事關己身就絕不愿意馬虎過去。小山不妨跟我說說,為何沒聽我的話,遲了這許久才回來。”
一釣,日暮西沉,覺得心火大得脫了控,將要煉熔他那身骨,差點要去求人封江。
他的骨,王泮林一直以為,早就硬如山石,只能粉碎,不能熔煉。
“……”節南啞然,暗忖這人把她看得也太透了,但表面裝逍遙無事,轉而說起后來的事,“我上船之后本來很順利,不料鄭鳳居然也在船上,還和馬成均在艙里密談。馬成均跟你提到傅秦,卻極可能是糊弄你的。他們夫妻聽命的另有其人,也似乎就是當年害……王七郎的人,而那人控制了長白幫老幫主,聽上去勢力極大。兩人商量著該不該逃跑,又忌憚那人的力量。鄭鳳還提到能否向王家求助,不過馬成均反對,說你家連自己的子弟都保不了,怎么可能保得住外人。”
偷看一眼王泮林,卻見他神情專心,并無半點怨尤,節南就好奇一問,“聽說你祖母跪向太后求情,許諾王家女兒不進后宮,才讓王七郎保留清白名?”
“此時雖是朝廷崔左王右,左高右低,但北都那會兒王家盛極,族中姐妹出色的不少,先帝有意納為貴妃或選為太子妃,皇太后那時身為皇后,年逾四十,又想為娘家爭勢,自然對此十分忌憚。”
王泮林寥寥數語,掠過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