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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易清黎告別了她的第一個朋友,同樣也是告別了她的第一段人生。
從此以后,每隔一段時間,母親就會為她加固封印。她額頭的黑色符文,漸漸被一個紅色印記所取代。
加固封印的過程,易清黎總能感到一種被撕裂般的痛。頭痛得就像要炸了開來,仿佛有人拿著斧頭,一次次從她的頭頂劈入。
烙印是滾燙的,這種溫度會從血液里灼燒,擴散到周身血管,讓她整個人如遭火焚。她凄厲的慘叫著,母親卻對她的痛苦視若無睹,反而總在說著一些沒頭沒尾的話,那陰厲的語氣,猶如是另一重詛咒。
“我們這一族,是被上天厭棄的。我們不可以愛人,也不可以被人愛,這就是烙印在我們命運里的詛咒!”
“記住,你不可以和任何人產生因果牽絆。因為錯綜的命運,會攪亂所有相關者的人生軌跡,那會為你招來殺身之禍!”
“我們只能孤獨的生活下去,游離于這個塵世之外,直到壽命終結的那一天——”
那時的易清黎,對這些話還半懂不懂。只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懼,和那深邃的刺痛感烙印在了一起,讓她打從心底里,抗拒著加固封印的時刻。
不過,在其他時間,母親還是從前那個慈眉善目的母親,易清黎也就漸漸淡忘了這種痛楚。她開始把這看作成長的必經之痛。這個新的環境,新的住處,除了沒有他,一切都是安定祥和的。她也重新擁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樂趣。
如果人生就保持著這種軌跡運轉,似乎也不錯。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幾個月。
這天下午,易清黎氣呼呼的回到家,把懷里的背包往床上一扔,就扁著小嘴大嚷了起來。
“娘,隔壁的小芳說我是怪物!”
“氣死人了,我明明把她當成好朋友,她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易清黎越想越氣,盯著玉簡中兩人一起拍的合影,發狠的想著,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剛從廚房出來的母親,看到她的額頭又出現了那道黑色的符文,急得手也沒顧上擦,就急急忙忙的沖了過來,仔細打量著她。
“你是不是又用你的‘能力’了?”
上一次封印加固,還僅僅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按理說是不應該這么快又發作的,除非,是她人為的觸動了詛咒……
“能力?娘指的是什么?”易清黎回答時,也有種小小的心虛。
這段時間,她確實發現自己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如果她討厭一個人,只要盯著他看,并在心中反復強化報復的念頭,就能讓他在幾天內遇到倒霉事。詛咒的意愿越強烈,對方受到的災難也就會越深重。
借用這個能力,她已經成功讓村東那個壞脾氣的大叔,種田的時候被鋤頭砸到了腳趾;也讓村西那個愛計較的大娘,進城的時候丟了一大筆錢。當然,這些人只會怨恨自己的運氣不好,卻不會想到,還有自己這個“幕后主宰”呢——
其實,自己一定是被上天眷顧的孩子吧?所以自己討厭的人,就連天意都會替自己教訓他!
偶然發現這種能力后,易清黎確實是有了幾分“與眾不同”的優越感。這天她和好姐妹小芳在村子里玩,發現小芳悶悶不樂,追問之下才得知,她在過來的路上,又被同村的調皮男孩小剛欺負了。
小剛在同齡人中,幾乎就是村里的一霸。學過幾招拳腳功夫,就經常欺負一群手無寸鐵的小孩子。家里人也經常說,等他再長大一點,就要送他進修靈門派。
在平民眼里,能成為修靈者,實在是前途無量。有著這份擔保,小剛自然就更加無法無天了。
小芳本來就是個比較老實的孩子,平時沒少挨他的欺負。但這一次,小剛不僅掀了她的裙子,還搶走了她心愛的娃娃。
不管在任何地方,越是忍讓,都只會招來加倍的欺辱。
“包在我身上!”易清黎聽后義憤填膺,剛好她也盼望讓好姐妹看到她的能力,“我來替你教訓他!”
兩個女孩子躲在草堆里,遠遠的監視著小剛。他正在和幾個兄弟笑鬧著,幾人還輪流拋接著小芳的娃娃,一起哈哈大笑。
“清黎,要不就算了吧……”小芳并不知道易清黎打算做什么,但她的性格向來是膽怯的,她也害怕同伴的惡作劇會激怒對方,更加招來他的報復。
“你就是太軟弱了,才會一直被他欺負!”易清黎卻不以為然,“放心吧,這次一定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好了,接下來我要‘運功’了,你先不要打擾我。”
緊盯著小剛的身影,易清黎默默在腦中轉動著意念。誰也沒有看到,從她的雙眼中,正悄然散發出一圈圈的黑色紋路,它們融入空氣,一路蔓延,最終侵入了小剛的體內。
好一陣子,什么都沒有發生。小芳怯怯的望著身旁的易清黎,也不知她的“運功”究竟是結束了沒有。
那邊,小剛和兄弟鬧過半天,像是玩膩了,又熟練的躥上了屋頂。踩在房檐上,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引得下方驚呼聲一片。
本來,小剛就有點武學的底子,又經常在房頂躥上躥下,早就玩得熟了。但也不知怎地,這一次他在翻身的時候,腳底踏上突出的瓦片,忽然就是一滑,身子晃了晃,就從房頂一頭栽了下去。
前方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亂,已經有幾個孩子尖叫著去找大人了。
易清黎洋洋得意的轉過頭,正要向小芳炫耀,這可都是自己的功勞,但她還沒等開口,就看到小芳瞪著她的雙眼,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
“怪物……你是怪物!”
她的眼睛里滿是恐懼,跌跌撞撞的后退幾步,就掉頭跑開了。易清黎在后面喊了她好幾聲,但小芳不但不應,反而越跑越快,就像是生怕她會追上去似的。
“氣死人了,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易清黎這口氣直到現在還沒消。她對自己的定位,基本上是一個懲惡揚善的俠女。做了好事可以不留名,但被自己幫助的人,竟然翻臉不認人,讓她怎么忍得下來?
隨著她的敘述,母親的臉色變了,這樣的神情,只有在得知她和風大哥來往時才出現過。
“快,你快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就走,這里不能再待了!”
“我們又要搬家了嗎?”易清黎委屈的站起身,“可是,我們才剛剛搬過家啊……”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看著母親在房中忙忙碌碌的身影,易清黎輕輕垂下頭,“是因為我,讓我們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好好的生活下去……”
突然得到的能力,雖然讓她沾沾自喜了好一陣子,但現在小芳嫌棄她,母親也對此諱莫如深。易清黎不由得開始迷茫,難道這個能力,實際上是禍非福?
在最短的時間內,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出了門,但她們第一眼看到的,卻是村人已經包圍了她們的屋子,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憤怒。以及,對未知不祥的恐懼。
“你這個怪物,還我女兒!”為首的一位大叔厲聲喝道。
易清黎認得,他是小芳的父親。就在前些天,她還去他們家里玩過,當時小芳的父親笑吟吟的為自己夾菜,叮囑她這么瘦,一定要多吃一點。那時那個和善幽默的他,和現在這個面目猙獰的他,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下一眼,她就看到了小芳的尸體,以及一旁傷心欲絕的小芳母親。
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易清黎驚恐的捂住了嘴。兩人剛剛才分手,一轉眼,原本活蹦亂跳的小芳,就變成了一具尸體……
雖然剛回到家的時候,她還在心里賭氣,暗暗念叨著再也不要見到小芳,但當這一幕真的發生了,她所感受到的,除了恐懼,就只有那無邊無際的悲痛。
小芳的尸體已經被水泡得浮腫,似乎就是在和她吵架后,驚恐逃離,卻因慌不擇路,落進了水里。一直過了幾個時辰,家里的人注意到她沒有回來吃晚飯,出來尋找,才發現了她已經變形的尸體。
“小芳……小芳她怎么會……”易清黎已經欲哭無淚。不該是這樣,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啊……!
“我還要問你!”小芳父親怒氣沖沖的吼著,“小芳剛才就是跟你出去玩的,她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還有我家的小剛,也是因為這個怪物,才會從屋頂上摔下來跌斷了腿!”一旁,另一名蓄著短須的中年人也附和道。
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里,都閃爍著恐懼和仇恨。
小剛跌斷了腿?易清黎腦中又是一蒙,剛才他從房頂上摔下來,竟然摔得那么嚴重嗎?不……這樣的話,他今后的前途就毀了,修靈門派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斷腿的人,他的人生,已經完全被自己毀了……
怎么會……自己只是想教訓他一下,她從未想過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但是現在,還有誰會相信她呢?
“你賠我們孩子!”小芳的父親再次怒喝道。
“怪物!怪物!”村人們的喝罵聲連成一片,匯聚成了一股憤怒的浪潮。石頭,爛菜葉,凡是能被他們找到的東西,都朝著自己劈頭蓋臉的砸了過來。
“我沒有啊……”易清黎絕望的一次次搖頭,“我不是怪物……我不是啊……”
沒有人會聽她說,他們仿佛都站在彼岸的另一端,肆意的宣泄著他們的憤怒。而自己,卻被架在了絞刑架上,承受著那鋪天蓋地的惡意,
“我不是!!”
易清黎終于崩潰的大吼出聲,而在這一刻,眼前的世界忽然靜止了。
所有的景物都被一片黑暗籠罩,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舉著鋤頭的依然舉著鋤頭,要丟出石塊的,依然保持在揚手拋出的姿勢,但他們卻全都靜止了下來,就好像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生硬的按下了暫停鍵。
看著眼前這個灰白的世界,那是易清黎第一次意識到,她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她,并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
那一天,她們是怎么逃離那座村子的,易清黎都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事后母親帶著疲憊,對她說出的幾句話。
“娘早就說過,你不可以跟任何人產生因果牽絆。”
“你的身上纏繞著詛咒,與外界相連的媒介就是你的眼睛。當你盯著一個人看,想著要詛咒他的時候,實際上就是把你自己的業力,轉移了一部分到他們身上。”
“和你相連的因果,會害死他們……”
所以,當初就是因為自己在腦子里怨恨了小花,才會害死了她……她一點都不無辜,她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都可能會要了別人的命。
她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災難源。
她比瘟疫更可怕。
根據母親的說法,據說是他們的族中祖輩做過錯事,才招來了上天的詛咒。讓這個族群,永遠都只能生活在黑暗和絕望之中。
但,究竟是怎樣的錯事,要如此的“株連九族”,讓后人世世代代的為此贖罪?
這些事,母親也不知道。正是因此,易清黎感到更荒唐了。為了一件她一無所知的罪孽,就要賠上她一生的安樂。如果真的可以見到,當初鑄下禍根的老祖宗,她真的很想把他從墳墓里拽出來,質問他為何要貪圖一時之快,以致遺禍無窮?
后來,她就努力的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再不隨意動用能力,無愛也無恨。因為她真的不希望,再有任何無辜的人,被她殘留的因果業力所牽連。
她對每個人笑,幼時的棱角已經被磨平。童年時敢愛敢恨的她,就成了現在這個有著超高情商的她。她努力的融入這個世界,卻又盡量和每個人都保持著一份安全的距離,她已經逐漸活成了母親的翻版。
終于,她開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而她也幾乎要以為,童年的那一切,都只是來源于她的一場幻想。
但最近發生的事,卻又再次喚醒了她的記憶。
那就像是一個噩夢。
而她,從來都沒有從噩夢里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