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紫玲媽來說，哪怕許久不曾回來，當那些深入骨髓的記憶一一呈現的時候，毫不夸張地說，哪怕是閉著眼，她也能夠找到去院長辦公室的路。
——小玲，你又帶著弟弟妹妹們跑出去撒野，今晚的飯沒有了！
——給我站在門外，站到晚上十二點！
——皮又癢了是吧，想吃雞毛撣子了是吧！轉過去，站好！
“這么多年都沒變，還是在門口放了根雞毛撣子……”紫玲媽莞爾地拿起了院長室門外的雞毛撣子，嘀咕道：“嚇唬誰呢，老太婆。”
院長室的門并沒有徹底關上，紫玲媽稍稍用力一推，門就開了。
但是院長卻并不在辦公室內。
她眨了眨眼睛，輕手輕腳地走入了辦公室里……里面其實還有一個小房子，是院長的房間。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紫玲媽就感覺院長是個工作狂，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她此時聽到了一些動靜，是從里面的小房間傳來的。
輕輕地內門給推開一些，便見院長此時坐在了床邊，彎著腰……一股子云南白藥的味道傳來。
院長開始撕開腰貼，只是似乎找不準位置，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老太婆，要不要幫忙啊？”紫玲媽推開了門，倚在了門框上歪著頭問道。
“幫忙？你不氣死我就算好了。”院長雙肩微微一顫，卻不回頭，“不是讓你們回去嗎？怎么還沒有走？”
紫玲媽翻了翻白眼，直接走了過來，拿起云南白藥往院長的腰部上一噴，就開始大力地搓揉起來。
“嘶……你這死丫頭，想殺人啊！”
“不大力點怎么散淤？”紫玲媽嘖嘖道：“你教的嘛，院長！”
院長似被懟的無話可說，索性一聲不吭。紫玲媽撕開了新的藥膏，往院長的背上用力一拍貼了上去，“還有別的地方嗎？”
院長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扭了一邊的腰。
紫玲媽沒好氣道：“老太婆，就嘴硬吧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開著三輪車淋著雨就敢拉那么大一張凳子回來，你以為自己還年輕。”
“你是來找人吵架的吧！”院長頓時勃然大怒，“滾，這里不歡……”
轉過來的院長，卻看見了任紫玲此時兩行清淚。
“…算了，怕了你了。”院長嘆了口氣，“愛呆多久就呆多久，記得交住宿費就行，這里沒錢養閑人！”
紫玲媽擦了擦眼角，這次是真的真火都被激出來了，“死老太婆，你就不能說句好好聽的？”
“可以，加錢！”
“……”紫玲媽又被氣笑了：“福利院財政很吃緊嗎？我記得我干爹之前不是給了一大筆錢…還有，這段時間應該也有不少捐款吧？”
“那是以前。”院長皺眉道：“這么多年，人工，伙食，還有孩子的教育，你告訴我哪樣不需要花錢？捐助的人也沒有你想象之中的多！明年福利院里還要辭退一個！”
紫玲媽怔了怔，“都已經艱難到這種份上了？”
院長沒好氣道：“這里太偏了，年輕人都不愿意來，如果只是用當地的村民，做事利索是利索，可有什么用？他們根本不會教小孩！孩子從小就得不到好的教育，以后怎么出來社會謀生？想要有本事的人過來工作，你就得多開工資不是？”
紫玲媽想了想道：“既然都這樣了，索性讓這里拆了不好嗎？劉姐不是說，開發商愿意幫忙重建一所新的福利院嗎？條件應該挺好的吧？”
“劉素素是這樣跟你說的？”院長皺了皺眉頭。
紫玲媽沉吟道：“怎么，劉姐有事情瞞著？”
院長搖搖頭道：“開發商承諾的條件確實不錯，其實我也心動過。問題是新的福利院建好之前，我們這些人住在什么地方？這里幾十個孩子又住在什么地方？他們不給安置，只管給錢就萬事大吉的態度，我是不認可的。”
“怎么回事？”紫玲媽愕然道：“難道他們是打算拆了這里再說？”
“反正，如果沒有給出讓我滿意的方案，這個字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回簽的！”
院長沉聲道：“我知道劉素素為什么那么著急想要讓我簽字，她兒子討媳婦了，要錢上城里買房子。其他人其實多多少少也得到了開發商承諾的好處。”
紫玲媽不解道：“福利院是我契爺交到您手中的……也是因為信得過您，才全盤交付。我就不明白了，劉姐姐這些人，怎么能從開發商手中拿到好處？”
“你不知道，自從你干爹將這里贈予我之后，為了福利院能夠開下去，也為了員工能夠更好地做事，我曾經拿出了百分之三十的所有權無償贈送給了劉素素他們。”院長嘆了口氣。
“難怪……”紫玲媽恍然，旋即慍怒，“劉姐怎能這樣，這種事情都不跟我說清楚！”
“你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哪能不知道你的性格？”院長沒好氣道：“要是她實話實說，你能答應她這次回來勸說嗎？”
紫玲媽還是生氣，“這種事情哪能瞞得住，只要事情我和你一旦說開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院長道：“我想她很快就會私下找你的了。”
“不行，我的去罵她！”紫玲媽氣呼呼說道。
“劉素素也有她的難處。”院長搖搖頭：“她家男人前些年中風，雖說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偏袒在床，基本上沒有工作能力。至于她兒子，好不容易討了個老婆，也是要張羅的……只是靠福利院那點工資，根本不夠。”
從院長室出來沒多久，紫玲媽就在外邊的走廊上看見了劉姐。
劉姐抓住衣角，忐忑不安地朝著這邊看來，欲言又止。
紫玲媽嘆了口氣，主動走了過來。
“紫玲…你都知道了？”
“劉姐，我們聊一下吧？”紫玲媽輕聲說道，“咱們是來解決事情的，對吧。”
在一間空教室里坐了下來。
劉素素詫異道：“你…你說什么？你想要買下我頭上這部分的福利院產權？”
“怎么啦，不行嗎？”紫玲媽點點頭，“放心，我會根據你原本能夠拿到的部分向你購買的，不會虧了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素素連忙擺手說道，“欸，你說這事我辦的…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你劉姐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害臊過，上次我去找你，都是硬著頭皮過去的……我、我沒臉見院長，也沒臉見你了，我…我給你跪下吧。”
“劉姐，我們不搞這些好么。”紫玲媽抓住劉素素的雙手道：“其實，這里是我長大的地方，其實要說拆到，我也是不舍得的。既然開發商沒有你們說的那么好，我可就不樂意了！”
劉素素哭道：“要不是家里……我又怎么舍得，大半輩子都呆在這里，我是真的沒臉見人。”
“別說這些了。”紫玲媽搖搖頭道：“咱們論跡不論心吧，福利院能開到今天，你功不可沒……來，你給我說說，除了你之外，其它那些也從院長手里要到了一些產權的人，家里都什么情況，可以的話，我想把這總共百分之三十的產權都先買過來。”
“這一下你要拿多少錢出來？”劉素素遲疑問道。
任紫玲是從陽光福利院走出去的，當初被那位港區的大人物給收養了去，但劉素素知道后來他們間好像發生了什么問題，差點就斷絕了關系。
“總會想到辦法的。”紫玲媽笑了笑道：“出來打工這么多年，多少也有積蓄……我會想到辦法的，你先說說你知道的。”
“……那，好吧。”
轟隆隆隆。
忽地一道長驚雷聲響起，這間教室里，頓時變成了黑白色，一道道的長影子剎那間自教室窗邊的位置上蔓延而來，覆蓋在了紫玲媽與劉素素的身上。
“什么情況……”
紫玲媽從小就有著異于常人的膽氣，只見這驚雷之中，教室外的走廊上，一個個在驚雷下臉色蒼白的孩子，此時正貼在了走廊外窗邊似的，朝著教室里面看來。
轟隆隆隆隆！
但窗外的那些孩子，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劉姐這會兒似乎是有被嚇到的樣子，紫玲媽卻一把沖出了教室的門，然而此時走廊前后，壓根沒有看見任何的身影。
“跑得還挺快哈？”紫玲媽嘀咕了聲，“剛才那些孩子怎么回事？”
劉素素下意識道：“可能是午休醒來去上廁所經過的吧…我有些沒看清楚他們的臉，回頭我去問問。”
紫玲媽搖搖頭道：“別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劉姐，我們繼續說事吧。”
福利院部分的屋舍是相結后又打通的，整體打通的部分呈L字型狀。
自員工宿舍走出，也不用淋雨，出來閑逛的洛邱與女仆小姐很輕易就來到了另一邊上綜合樓之中。
一樓正面進去是一個開闊的空間，兩邊走廊延伸過去，大概是各種活動室之類的地方。
“主人，這好像是任小姐小時候的照片。”
綜合樓入門大堂的墻壁位置，貼滿了照片，照片有些年頭了，部分甚至有些發黃……洛邱走到了女仆小姐姐發現的地方。
照片之中，一個十歲大小，扎著小辮子的女孩，依稀與現在的紫玲媽有著六七分的相似。
洛邱伸手在照片上輕碰了一下。
思維的世界之中，仿佛穿越了時間，來到了這張照片合影的那個瞬間。
當時陽光正好，一群努力地整理著身上樸素但卻干凈衣服的男孩女孩，安靜地排著隊，緊張地面對著人生的第一次拍照。
相機是院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淘來的二手…甚至三手貨，只要按按鈕就行，那個年代很流行的傻瓜機，用的是一筒筒的膠卷，柯達牌子……
“2003年夏，現在想想，一下子就二十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
“您好，院長。”
洛邱緩緩睜開了雙眼，同時自神游時間的狀態之中清醒了過來。
——就在剛剛，院長也從外邊走了進來。
院長點點頭，有些和顏悅色道：“小伙子，你人不錯，叫什么名字。”
“我叫洛邱，院長。”
“果然……”院長怔了怔，“你父親是洛奇吧，剛那會我看你就感覺你倆長得像……原來也已經這么大了。”
洛邱心中一動道：“院長，您認識我父親？”
院長卻笑了笑，“你跟我過來。”
很快，院長便領著洛邱與女仆小姐來到了綜合樓一樓里面的一間房間之中……類似閱覽室之類的地方。
“我記得好像是放在這邊的。”院長嘀咕著，在房間的柜子之中翻找著什么，“…哦，瞧我這記性，原來是放在這里……有了，找到了。”
她取出來了一本厚厚的相冊，在桌子上翻開。
洛邱早就已經被勾起了興趣，此時隨著院長的動作，視線早已經落在了這本相冊之上。
“這些照片是……”
院長笑了笑道：“在這里長大的孩子，差不多都是無父無母的，更加沒有家。有些孩子…尤其是女娃，長大了之后找到了好人家要出嫁了，就會從這里出嫁……喏，這就是紫玲當年出嫁時候的照片。”
說著，院長便從相冊之中取出來了那張照片，“這就是你父親吧，我當年見過，挺不錯的一個人。”
“我…沒有這張照片。”洛邱輕聲說著，雙手鄭重又遲疑地自院長的手中接過。
院長想了想道：“底片好像已經壞掉了，這應該是唯一一張了…小伙子，你就拿回去吧，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洛邱輕吸了口氣，強忍著神游時間的沖動，看著面前的院長奶奶，“院長，您…有想要實現的愿望，不管什么…都可以。”
院長怔了怔，卻搖了搖頭：“你這是做什么，照片給人留的是念想。比起我來，它的作用顯然對你更大一些。我說了，這只是物歸原主而已……真有心的話，以后捐點什么舊衣服之類的給這里就好啦！”
洛邱輕聲道：“不管什么時候，我的承諾一直有效。”
“你這孩子。”院長哭笑不得似的搖搖頭，旋即笑道：“對了，要不要去參觀一下紫玲當年出閣的房間？”
“方便嗎？”洛邱下意識說道。
“沒什么不方便的。”院長笑了笑道：“那個房間，一直都是給姑娘們出閣時候用的，院里的好幾個姑娘都用過，當年紫玲也用過…不過是最后一個了。說起來這些年，福利院好像也沒辦過什么喜事。”
隨著院長的腳步，洛邱與女仆小姐一左一右地跟隨著。
走廊的兩旁，一道道小孩的身影并排著，一直延伸到了走廊的盡頭……他們默默地看著，寂靜無聲。
院長，似乎對于這些，未曾看見，一無所知。
女仆小姐姐幽藍色的眸子微微一亮，走廊兩側的身影瞬間如煙般散去……至于洛邱，他的目光，由始至終都只是看著前面。
“就是這房間了。”
院長掏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間的門。
也打開了這里封存著的時間。
——“開門開門開門！！”
——“你拿紅包我開門，紅包越大新娘越美！新娘子美不美？有多美？！”
“我爸他…曾經也站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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