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心里存著疑問,卻不敢發問。
忽然,車艙里的閱讀燈亮了起來。卜美玉從口袋里拿出幾張紙和幾只筆,遞給身邊的李牧,說,“發下去。”
李牧一邊傳遞給身邊的趙一云,問了一句:“教官,寫什么?”
“遺書。”
李牧的手微微顫了顫,其他幾個人聽見,都瞪大了眼睛,于是握筆的手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遲遲沒人動手。
卜美玉看了他們一眼,說,“如果光榮了,總得給家里人說點什么,沒什么說的?寫吧。”
杜曉帆低頭寫起來,趙一云看了一眼李牧,也寫起來,林雨跟著也開始低頭些。石磊抽了抽鼻子,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寫,“死就死寫就寫,反正我還有個弟弟,我爹我媽也不至于沒人給他們送終,我們家香火也斷不了,寫!”
這些人里,只有杜曉帆是獨子,就連李牧,也有一個弟弟。
杜曉帆抬頭看了石磊一眼,什么也沒說,刷刷地寫著。
沒幾分鐘,杜曉帆就停下了筆,把寫好的遺書交給卜美玉。
“這么快?”卜美玉接過,掃了一眼,又說,“就這樣?你可想清楚了,現在不寫,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了。”
杜曉帆笑了笑,搖了搖頭,“不必了。”
哼笑著點了點頭,卜美玉把杜曉帆的遺書裝進信封里,寫上他的名字。
隨即,趙一云和林雨也寫好了,一張A4紙基本寫滿,卜美玉照樣都看了一遍,沒說什么,裝進信封寫好名字放好。
石磊還在刷刷地寫,好一陣子,他抬起頭問,“教官,能再給我一張紙嗎,不,再給兩張,呃,兩張可能也不是很夠,先給我兩張寫著吧……”
“寫小說呢!揀重要的寫!”卜美玉伸過手去。
石磊把遺書交給他,他看了一遍,無奈地說,“你這都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什么革命精神愛國主義為國捐軀,思想體會啊!”
“我本來不想這么寫的,但是我看到你看我們的遺書,我就這樣寫了,你能看,估計領導們也會看。”石磊說。
卜美玉一個愣怔,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神色,幸好涂了臉部迷彩,他說,“你們沒寫過遺書,我得檢查一下該交代的交代清楚沒有。我們特大人手都有一份寫好的遺書存放在連隊指導員那里。”
“你再寫一份吧。”卜美玉拿出兩張紙遞給石磊。
石磊又開始寫起來。
這會兒,卜美玉發現李牧手里的A4紙還是空白的,便問,“你怎么不寫?”
李牧扭頭看了他一眼,說,“我的遺書在連隊,我的個人包裹里。如果我犧牲了,清理我的個人物品會發現的。”
他說的是連隊包裹房里的個人私人物品包裹,全都是兵們入伍的時候帶過來的個人物品,全部集中起來封存,退伍的那天啟封點驗帶走。
“什么時候寫的?”卜美玉非常意外。
李牧說,“入伍前幾天。”
車廂沉默了下來,只能聽見發動機輕微的轟鳴聲和胎噪、風噪的聲音傳入。
卜美玉把遺書收起來整理好,放進口袋里,不知道怎么去接李牧的話。趙一云等人也都吃驚地看著李牧,他們也不知道,李牧還有這樣的事情。
入伍前寫好了遺書。
大家可以盡情地發揮想象力,想象當年當時的李牧,坐在書桌前,書桌上面擺著入伍通知書,可能還有他最愛看的幾本書,當然也有可能還有一包大前門和一個用礦泉水瓶子切割而成的煙灰缸,他左手摁著信紙,右手拿著鋼筆,也許是在昏黃的燈下對著潔白的墻壁冥想。
此去不知何時歸,只言片語留爹娘。
“爸,媽,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犧牲了。不要傷心,死在部隊里,我沒有遺憾,死得其所,有意義。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機會好好照顧你們,只能辛苦弟弟了。你們知道嗎,我不想去當兵的,可是你們說當兵有前途。我的想法不一樣,我也希望你們理解。我一開始不愿意參軍,是因為我害怕沒有機會給你們盡孝。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只能選擇其中一個。爺爺是老革命同志,爸當年也要去參軍,最后沒去成是他終身的遺憾,我知道爸是希望我能夠在部隊做出一番成績來的。我很努力的訓練很用心學習,沒有辜負你們的希望。可是部隊畢竟是部隊,是具有危險性的職業。我加入的是野戰部隊,危險程度甚于其他部隊。這封信是在上火車前一天寫的,這天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我不怕死,我怕沒機會給你們盡孝。你們含辛茹苦把我培養成人,而我卻沒有機會報答,是兒子的不孝。爸,媽,我問過了,如果我犧牲了,部隊會有一筆不少的撫恤金。標準我都查過了,反正就算要死,我也爭取成為烈士,烈士的話給錢最多,而且我會爭取多立功,多立功也會多給錢。總而言之你們不用擔心生活問題,我成烈士了,你們就是烈屬,國家會養一輩子。這也是兒子唯一能做的了。爸,媽,人都是要死的,你們不要傷心,為國盡忠死,我覺得是最偉大的。爸,媽,我走了之后,你們千萬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想吃點什么就買點什么,尤其尤其不能吃隔夜的飯菜了。到部隊后,每個月的津貼我都會留出大部分來,攢起來給弟弟寄過去當生活費,你們不用操心,錢雖然不多,但也聊勝于無。爸,媽,我留在家里的書,你們燒給我吧,你們知道,我就愛看書,讓我在天上也好好地看看。爸,媽,我走了,你們要好好的,兒子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恩。”
如果真有機會打開李牧那份在個人包裹里的一本紅皮新華詞典里的這份遺書,會發現上面有許多字已經模糊了。李牧哭著寫完了給爸媽的心,第二天登上了前往部隊的列車。
“老李?”趙一云搖了搖李牧的肩膀。
李牧看過去。
“你沒事吧?”趙一云問。
李牧回過神來,笑了笑,搖頭,“沒事。”
說完,把紙張和筆還給卜美玉。
卜美玉拍了拍李牧的肩膀,說,“準備準備,應該快到了。”
李牧不知道,所有人都看到他哭了,而他自己卻不知道已經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