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夏老爺子早早喊人套了車,帶著家里能動彈的去將軍府悼信。
顧老將軍未滿六十,算得上是英年早逝,將軍府中因做白事,昨日已布置好了靈堂,進門前雪拜了,方才由丫鬟迎著進了堂屋,溫氏紅著眼眶上千給洛子謙行了禮:“您老也來了。”
洛子謙拉了溫氏的手道:“哎,顧老將軍身子一向不錯,怎么這么突然就去了呢?”
“太醫看了說是中風,只不知竟這樣厲害,竟是等不到大夫來看……”溫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濕紅的眼眶腫的厲害,只說了兩句,便哽咽了。
“節哀順變,莫要哀毀過度傷了身子。”洛子謙也是心有戚戚焉,卻也只能這般勸解。
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像顧老將軍這樣去的突然的,只怕也是命里注定。
“多謝老夫人。”溫氏收了淚,說道:“這里人多口雜的,老夫人不若去母親屋里坐坐吧?”
“顧老夫人身子如何?”
“父親這一去,母親也躺下了……雖是醒了,到底渾渾噩噩的,只流淚花都不肯說一句。”溫氏嘆了口氣道:“咱們這些個做兒女的也不好多勸,還請老夫人替我們勸勸母親。”
“也好,你自留步,讓丫鬟帶我去就是了。”
溫氏忙應了,喊了個丫鬟過來給她帶路。
洛子謙帶著顧嬤嬤一道去了顧老夫人屋里,吳氏并沒有跟著一道,而是領著家里兩個女孩兒留在了靈堂,同梅翰林家的夫人坐在一處小聲閑話。
“這是初兒吧?”梅夫人對著夏初招了招手,她乖巧的走到她身邊,聽她道:“前年見你的時候還那么小小一丁點大呢,竟已經長得這么高了!”
梅夫人便是梅氏的母親,夏初是她女兒的小姑子,因女兒回娘家時總說起自家小姑子怎么怎么好,梅夫人雖只見過她兩三回,對她的印象卻很不錯。
說起來她的寶貝女兒也是極幸運的,嫁的人家三十不許納妾不說,才成親一月公婆就去了任上,是半點磋磨都沒受。如今又有了孩子,不僅女婿十分的心疼她,聽說她婆婆還特意從江陰那邊送了許多禮品吃食回來,都是給孕婦用的,十分體貼又可心。
都說遠香近臭,可見也未必沒有道理。
“伯母好。”夏初笑了笑,因主家在辦喪事,也不敢一直掛著笑臉,只立馬收了,又道:“祖母說我如今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所以才瞧著長得快,過些年就不會了。”
“是長得快,伯母差些都沒認出來。”梅夫人見她面容恬靜,心里就暗暗點頭,因為擔心閨女身子,便又問道:“你嫂嫂如何?她可還好?”
“嫂嫂她挺好的,如今也不吐了,一頓能吃好些,晚上睡得也香。”夏初道:“伯母不必擔心,哥哥不在家,還有我呢!我會照顧好嫂子和侄兒的。”
梅夫人看她小小一個人兒,說話偏是大人一般的強調,陪著她那一張稚嫩的臉,顯得格外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才笑出了聲,四下里便有人看了過來,連忙掩了嘴,強做肅容道:“好好好,伯母不擔心,那就麻煩初兒了。”
“不麻煩的。”夏初心里嘆了一聲,明明她說的都是實話,可因為年紀小,卻總被人拿來當趣兒,偏她還無從解釋,只好裝撲克臉,嚴肅的點點頭。
梅夫人逗了她兩句,也沒多說,到底是來悼信的,顯得不莊重。
來悼信的人家多半都是官場中人,吳氏作為京兆尹的夫人,竟是大半人都認識七七八八。一一招呼過去夏初免不了就出了一身的汗,這大熱天的,滿屋子都是人,放再多冰盆子也頂不住啊!
她皺著眉頭往門口方向看去,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大伯母,大姐姐來了!”夏初忙輕輕拉了下吳氏的手,小聲說道。
“在哪里?”吳氏立時便扭過頭四下里尋找。
“跟著柳伯母才進門口呢!與顧夫人說話的那個可不就是?”
吳氏順著她的話看了過去,果然就見柳夫人身邊跟著的兩個女子之中,穿湖藍襦裙年紀比較小的那一個可不就是自家女兒?
夏雪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只朝她們眨了眨眼睛,便又做回了恭敬狀。
等到柳夫人同溫氏說完話,這才與她婆婆說了兩句,柳夫人便帶著兩個兒媳婦向著她們走來。
許久沒見女兒了,吳氏有些激動,但好歹還注意著場合,先和親家打了招呼,和和氣氣的說了幾句話,吃了兩塊點心又喝了一口茶,柳夫人便十分貼心的領著大兒媳婦起身。
“我和那邊的魯夫人相熟,正好去打個招呼,雪兒你陪你娘說說話吧!”
“是,母親。”夏雪忙恭順的應道。
“我可是好久沒見初兒了,你要不要陪伯母一起去?”楊氏卻并未馬上就離開,而是笑瞇瞇的看著夏初道。
夏初扭頭看了眼吳氏,見她點頭,心里就知道她巴不得和自家女兒獨處,便脆聲應了。
楊氏可比吳氏長袖善舞的多,到底世家出身,哪怕不看在尚書府,單單看在楊氏背后那個楊家的面上,這些夫人們都不敢慢待她。
少不得也有人問起夏初,楊氏今兒可只帶了兩個兒媳婦出門,冷不丁的身邊冒出個小姑娘來,誰都會好奇的問上一聲。楊氏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牽著夏初的小手在夫人堆里又轉了一圈,也替她重新介紹了一圈。
跟著吳氏的時候,雖然也跟眾位夫人們問過好,但真正記住她的卻沒幾個。畢竟吳氏能量不大,誰又會在意她夫家的侄女兒如何呢?
夏家能叫這些眼高于頂的貴夫人看得上的,不過一個夏雪而已。
而楊氏卻不同,她出身便是豪紳名門的楊家,被她認同并鄭重其事的特意介紹給眾位夫人的女孩兒,是能夠引起她們重視的!
夏初這個時候自然也就明白了,楊氏這是在幫她造勢呢!
她的父親是庶出,這就是她出身上的硬傷了。雖然她自己不很在意,但在高門大戶的夫人們眼中,她興許未必還趕得上夏挽秋,好歹夏挽秋她爹是個三品官啊!
楊氏是好意,夏初心領她這份情。
她應對得體,進退有度,沒有絲毫諂媚,卻也讓眾位夫人如沐春風。看她行事,倒是很有幾分世家風范,不像是夏家那樣的門第能養出來的女孩兒。
楊氏因為上次的事情,原就對夏初印象十分不錯,后來又有她幫忙勸解柳瑾誠一事,心里又給她加了不少分。如今卻是又添了兩分可惜……若是她還有一個兒子,定要為他定下這孩子。
一開始不過是戲言,如今卻有*分的真心。
“好孩子,”楊氏拉著夏初的小手,心里漸漸生出一個念頭來:“若是伯母的女兒就好了。”
“柳伯母?”夏初驚訝地抬頭看她。
楊氏笑笑,正要說話,卻不知從哪里跑出個小男孩來,也就六七歲模樣,突然拽住了夏初的手,白玉似的小臉可憐兮兮的看著她:“夏三姐姐?”
那孩子一團孩氣,雙眼通紅,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
楊氏與夏初俱是一愣。
“你是夏家的三姐姐,對不對?”小男孩拉著她的手,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問了一遍。
夏初瞧著這張唇紅齒白的小臉,一時的愣怔過后,便想起了眼前這孩子是哪個,便點了點頭,拿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我是呢!你是彧哥兒吧?”
正是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宋家小公子,宋彧。沒想到只見過一回,又時隔兩年,這孩子居然還記得她?
“三姐姐,”聽她叫出自己的乳名,宋彧更是對她親近了許多:“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看他哭的眼眶紅紅的,夏初便有些心軟,輕聲問道:“什么忙?”
“你幫我叫外祖父起床好不好?”他晶晶亮的眸子看著她,說道。
夏初怔住。
“她們都說外祖父睡著了,叫我不要吵他。”他委屈的直抽鼻子:“她們都騙我,外祖父最不愛睡懶覺了。可是我叫他他也不理我,三姐姐你幫幫我好不好?”
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最是叫人心碎。
楊氏叫他幾句話說的差點落下淚來。
夏初怔怔的看著他。
恍惚中好像聽見有個小女孩拉著她的手哭著對她說:“母后,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那是……她前世抱養的一個嬪妃的女兒的聲音。她生母卻是個沒福氣的,生了孩子沒熬住,產后風去了。
那時她已經年近五十,皇帝讓乳母把那孩子抱來,問她愿不愿意養。
她本來不想費這些無用的心思,只是她似小貓一樣哀哀的哭泣,卻叫她于心不忍。
只是她后來身子越來越不好,養她到七八歲,便已起不了床。
她臨終時,把那丫頭托給了貴妃照料,也不知后來如何了?
自打投胎以后,她便再也沒有過問過這些事情,努力的想要把前世的一切都拋開,都忘卻。
以為忘卻了,便可以無憂,便可以無知無覺得重生生活。
其實卻不能。
前世,終究給她的靈魂刻下了印記,叫她淡然冷漠,叫她冷眼旁觀。
“彧哥兒,你乖。”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透著一股濃濃的哀傷:“你外祖父他……太累了,所以醒不過來了,咱們不要去吵他,讓他好好歇息好不好?”
“可是,外祖父最疼我了,每次我來,他都會起來陪我玩的。”
“他累了啊,要休息很久很久,所以暫時沒辦法陪你玩了。”
“那,好吧!”宋彧扁扁嘴,但他是乖孩子,要聽話,于是便道:“那等外祖父歇息好了,在陪我玩兒。三姐姐,你陪我玩好不好?”
夏初扭頭看向柳夫人。
楊氏已經擦了臉上的淚,見她看過來,便點點頭:“你去吧,我叫個丫鬟跟著你,同你大伯母說一聲便是。”
“多謝柳伯母。”夏初應了聲,牽起宋彧的小手,拉著他往外走:“彧哥兒會不會打雙陸?咱們打雙陸玩好不好?”
“好!我會打,外祖父教過我!”宋彧連忙道,臉上雖還帶著淚,卻已是有了笑模樣。
世上最無情的,大約也是孩子。
因為不懂離別,也不知道哀傷,最容易受他人的言語和情緒影響。
她牽著他出了門,半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找來的兩個宋家的丫鬟,她們留了一個帶著兩人去了溫氏的院子里,另一個則回去報信。
丫鬟找出了圍棋給他們,夏初陪著宋彧打了好一會兒雙陸,溫氏才帶著一身重孝的宋夫人找了過來。
“你這孩子,真是不聽話!”兩人的眼眶俱是通紅,宋夫人抓過宋彧便拍了他兩下。
終究是自己兒子,下手也只是輕輕的。
她是顧家的庶女,定國將軍的庶妹。但因顧老夫人沒有女兒,在家時也是得寵的,因此父親去了,難免傷心過度,也顧不上獨子。
沒想到不過是一錯眼不注意,他便鉆進了人群,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娘……”宋彧倒也不哭,期期艾艾的湊到母親身邊,看著她紅通通的眼眶,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去找她們時,已經把前因后果說了,柳夫人那邊,也派人告知過事情的原委。
溫氏看著已經起身站在自己身旁的夏初,眸光柔和。
宋夫人也定了定心神,她身子弱,卻是抱不動宋彧,因此只是攬了自家兒子在身側:“這是夏家的三小姐吧?我是你宋伯母,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夏初倒是記得她,自個滿月的時候她來過,后來也見過兩回,不過都只是打了個照面,對方也未必就注意到她,因此只是輕喚了聲:“見過宋夫人。”
“好孩子,”溫氏拉了她的手,將手上一個白玉的鐲子褪給她戴上。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難為她竟能把彧哥兒給哄好:“今兒多謝你了。”
“顧夫人……”不過是一件小事哪里受的這樣的重禮?夏初吃驚:“這鐲子我不能要。”
她剛要褪下鐲子,卻被溫氏按住了。
“長者賜不可辭,”她道:“叫我伯母就好,你這孩子就是多禮。時辰不早了,我讓丫鬟送你去找你祖母好不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