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塵仆仆的楚亦鋒推開病房門的時候,很湊巧,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太太恰巧說話,說的清清楚楚,且那語氣里飽含濃濃的遺憾:
“就那么走了得了。”
只這一句話,讓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楚亦鋒立刻紅了眼圈兒。
怎么能就這么走了?
奶奶,我還沒背你再去上面兜一圈兒。
奶奶,雖然我以前很嫌你煩。曾經我買古董花了幾百塊,我媽都沒說啥呢,您卻攛掇我爸讓揍我一頓。
您還欺負我媽,總跟她吵架。那可是我媽啊,我和姐,我們年少的時候甚至想過:要是沒您,就我們一家四口,日子得過的多舒坦。
還有您在家呆著都能惹事兒,我煩的不行。換誰誰也受不了啊?兩天不大嗓門吵架,三天早早。
我也曾納悶過:我奶奶事兒怎么那么多?別人家奶奶怎么不那樣。您居然作的咱楚家在軍區大院兒出了名了。
可我求您,再麻煩我們幾年。
您怎么惹禍我們也都能兜住,算卦的,跳大神的,可以去家里,也不再嚇唬您了。只求再多陪我們幾年,成嗎?
楚亦鋒淚滴掉落那一瞬間,畢月卻一副堅定的態度,很肯定道:
“哭啥,奶說的走絕對不是那個走。奶是啥人?”
畢月就覺得有誰放棄活著的希望,她這個婆婆奶奶可不會那樣。
要知道在那年月,苦成那樣還能讓公公和叔公公讀書認字,厚著臉皮讓倆兒子蹭書讀,恨不得能讓多認個字就是個字,那就是占便宜。
又送他們參軍,一個人守著村子里。在倆兒子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她就種地堅信兒子有天會出息能回來接她。
再加上最近幾年,她一直帶著楚老太太,太知道奶奶是啥樣的人了。從不像別人家的老太太似的怕給兒女添麻煩,倒什么好吃吃什么,穿衣服也可講究了不怕花錢,總跟她嘟囔可得多活幾年,小慈還沒成家呢?找啥樣的得把關啥的。
以前幾點,對不對?奶奶治病再遭罪吧,也不會放棄治療,因為不是那樣人。
畢月不信邪,往病床那走時還回眸看楚亦鋒再次重復道:“不信等醒了問問她。”說完她就湊近,小聲問緊閉眼睛的楚老太太:
“奶?奶你醒啦,能聽見我說話嗎?楚亦鋒回來了,你大孫子……”話還沒等說完,楚老太太真就又說話了,只不過給畢月整愣住了。
老太太咕噥著說的是:“3K帶倆三,走了就對了,我這兒還有一炸呢,哎呀呀!”
楚亦鋒還沒等心酸完傻眼了。
接下來只看楚老太太不停地甩胳膊,那手上還夾著監測夾呢,就在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下一直甩,挺著急的語氣:
“這牌怎么打不出去呢?奶奶個腿兒的!”
后來,劉雅芳聽說這個插曲,她深深的嘆氣,對清醒了能看這個望那個的楚老太太道:
“唉,您吶,真是沒誰了,誰也比不上您。咱好好的,啊?”
“放心吧,侄媳婦,我能活到一百歲。”
院長也又和楚鴻天談話了,大致意思的楚老太太很堅強,身體各方面又開始有恢復的跡象了。
等楚老太太能坐起身時,她也沒有正溜,根本也沒像別人家的老人清醒了囑咐一番吶。倒是擺手叫著一屋子不敢上班都守著她的晚輩們:
“來,陪我打撲克。”
邊出牌還邊吩咐畢月:“丫頭,你記得奶奶請你吃烤鴨那次嗎?”
“奶,您竟胡說,您啥時候請過我?最后不都是我花的錢嗎?”
老太太笑呵呵:“誰花錢不重要。就那次咱點的菜,我想吃,都給我買過來。”
畢月……這些年,她吃了那么多頓飯,上哪記得那事兒啊?得,和楚亦鋒對視一眼,不行把菜單上的都買來吧:
“成,您等著哈。”
接下來的三天,楚老太太坐在病房接著吃和玩。
她換著花樣兒的點餐,折騰畢月和楚亦清。她大孫子楚亦鋒還親自下廚做了兩頓飯,給拿來、給遞上前哄著多吃。像曾經帶倆寶時給楚老太太泡奶、做小蛋糕、榨果汁。
楚老太太每到這時就會心滿意足地看著。
望一眼將軍兒子的軍銜,瞧一眼大孫子身上的軍裝,總會比照外賣的能多吃點兒。
至于玩嘛,她睜眼就要打牌。也不知因為啥,怎么就那么有癮,像是總玩不夠似的。
不過楚亦鋒他們卻不知道,第二天楚老太太精神頭最足的時候,居然單獨找了小兒媳張靜安私下說話了。
她告訴道:
“小慈要是能趕上你一半嘴好,會哄人能交下人,那可怪好的。
他大伯大半輩子都沒讓小鋒借個光升職啥的,親兒子都不行,我瞅著指望不上,不是個能給小慈爭取的。
唉,我也不怪他。大天兒那叫嚴格要求自己,要求進步,那咱就別毀了他那名了。
誰行啊?靜安,到真章還得小鋒和畢月那小兩口。
小鋒不用說,將來比他爸差不了。月丫頭牙尖嘴利感覺一副厲害相,實際憨厚著呢。只要她把誰裝心里頭,待人一心一意。讓小慈跟哥嫂好好相處。”
說到這,還能伸出手指頭比“三”這個數字:
“至少三十年,他哥嫂就能罩住。妥了,到時候小慈自個兒也一把歲數了,早就混出樣子了。靜安啊,我說的這些你記住沒?再一個將來他找對象,你得學我。
萬一也真找那農村的,心里再不舒服也別學你大嫂似的,竟干那禿露反帳的事兒。
咋折騰也白搭,婆婆是擋不住兒媳進門的。
你就認了。心里不舒服你就尋思,咱楚家根兒就在農村,有啥的?”
三天時間,楚老太太的身體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她就開始折騰鬧人要出院。
沒一個人聽她的。
開玩笑,能配合醫院從重癥監護室搬到普通病房就好不錯了,怎么可能回家?
到了家了,沒有這些儀器,老佛爺要是萬一又犯病,耽誤治療時間有個萬一,大家伙上哪買后悔藥去啊?
不過全體人員倒是松了心思。
要知道老太太自從清醒了飯量逐步加大,嗓門也變的正常了,看起來很有精神頭。
所以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梁吟秋和畢月說:“你們兩口子回家吧,倆寶那么小,回家睡個好覺,陪陪他們。亦鋒這都熬了多少宿了。”
又攆張靜安:“你那單位里一堆事兒,全是實時報道都得審查,別出了紕漏。趕緊好好休息上班。我沒工作,可我一人來吧。”
至于楚亦清和王建安,她更是沒啰嗦直接擺手讓離開:“病房不能呆這么多人,醫院不是咱家開的。”
還讓楚鴻天也去軍區,要知道現在別看是九零年,京都城部隊還在,還戒嚴呢。要不然楚鴻天此刻應該開始往退居二線上走了。
梁吟秋將簡易鐵架子床擺在楚老太太的病床前,在入睡前拿根紅繩系手腕上,紅繩的另一端在老太太的手脖上:“娘,有事兒拉繩哈。”
“別墨跡,這幾天人仰馬翻的,我死不了啊,放心睡吧。”
結果半夜時分,剛過晚上十二點,紅繩給梁吟秋拽醒了:
“吟秋?”楚老太太用從沒有過的溫和態度,又喊了一聲大兒媳:“吟秋啊。”
這動靜,這態度,這從來都是連姓帶名的叫,冷不丁改成吟秋了,梁吟秋被嚇的差點兒一翻身從鐵架子床上掉下來:“娘,怎么了?”
楚老太太半夜三更一副清醒的不能再清醒的樣子,坐在病床上笑看梁吟秋道:
“我命好,換個家庭,我早死了。能活到這時候,真是用錢堆的。
吟秋啊,我不好的那些,你就忘了吧。
誰家養老人都不易,跟著操心費心。這些年,你受累了。
我沒了,給我送你老姨跟前兒,俺們姐倆就當東北是老家了,跟小時候一樣,爹娘不在家一個被窩里作伴兒。
你們都好好的,我走了,你能松快松快。”
梁吟秋表情是傻傻的,她有那么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是做夢,夢里婆婆要走。
可楚老太太說完就躺下了,然后那只被系著紅線的手,就那么毫無征兆的耷拉下來。
“娘!”
就這樣,楚老太太離世了。
她之前剛入院的時候,大家還有心理準備。可她明明好了呀,好了好幾天,怎么就走了?
楚老太太是被一身軍裝的楚鴻天和楚亦鋒,再加上幾個軍人踢正步抬進殯儀館的。各方人士前來吊念。
畢月望著被化了妝的老太太,她覺得年輕時候的奶奶也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小溪和小龍人大哭,楚亦鋒抱著倆寶看著火化老太太的大煙筒哄道:“聽爸爸說,太奶奶是睡了,不怕,啊?”
楚亦鋒一九九零年假期,全部用于送楚老太太最后一程上。他和他父親都回了地方東北某個小縣城。
劉雅芳也想起老太太抹過兩次眼淚,隨后會跟畢月念叨句:“再孝順的兒女,對老人也比照自個兒孩子差遠了。”
“娘,您這是說給我聽呢。我哪方面不好,你說、我改。”
“不是,就是感慨。你家那老佛爺,挺享福的,到走都沒遭過罪,八十多歲了,也算喜喪。你說誰不知道都有那一天?出生就知道早晚得死,你爺奶……唉,生活不還得照常繼續。”
是的,照常繼續。只是生活中,再沒了楚老太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