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平日也是個講究養氣的人,少思少欲,少喜少悲,不嗔不怒。就連寶貝兒子出世,他都只是淡淡說一句“知道了”。剛才別人拆他招牌,他心中雖然悲哀,但也不至于激動,此刻有了徐小樂的認同,就好像堤壩有了宣泄口,滿腔的委屈止不住地澎涌而出。
徐小樂一按他肩頭,他也就清明過來,頓時覺得一股血氣上頭,有些暈眩。得虧平日保養有術,否則真有可能沖破腦里的血管,變得跟莫莊主一樣下場。
李掌柜長吸一口氣,平復身體中涌動的血氣,不再說話了。
徐小樂是見他剛才面孔猛然潮紅,正是血氣上涌的征兆,這才出手勸他冷靜。所謂“小心中風”,更不是無緣無故說說的,實在是李掌柜已經走在中風的邊緣了。
徐小樂生怕李掌柜也倒下來,這實在是杏林的損失。他就替李掌柜道:“氣乃血之帥,氣行則血行。氣虛了,血自然就瘀滯了。李掌柜這個方子,以補氣為主,活血通絡為輔。重用生黃芪,補益元氣,意在氣旺帶動血行,去瘀通絡,這是君藥。當歸尾活血通絡而不傷血,用為臣藥。赤芍、川芎、桃仁、紅花協同當歸尾以活血祛瘀,這是十分保險的。地龍這味藥最是善走,讓藥力周行全身。”
李掌柜一旁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如此。”
莫家小少爺心中已經有八分覺得自己恐怕是孟浪了,由此反倒更加激起了他的不服。他道:“你們說得花好稻好,結果我爹怎么就一點起色都沒有呢!”他哥就拿眼睛瞪他。
徐小樂理所當然地接道:“這就是我剛說的,李掌柜的方子還是有問題。”
李掌柜這回沒有激動。他聽徐小樂剛才剖析病因、藥方,知道這位年輕御醫跟他所見略同。大方向一致,就算是小問題上的分歧,也是可以商榷的。更何況人家是太醫院出來的,那是什么身份?能夠在大方向上一致,也已經很有面子了。
莫家父子自然洗耳恭聽,只是莫莊主的口水拉成了絲,有些不夠莊重。
在場眾人中,樂來喜可說是聽得最認真的一個了。他也算是有點家學,但這個家學是叢草藥入手。草藥可以說是醫藥的根子,但既然是根子,就難免狹隘。就跟武學總綱一樣,說的都是大道理,真的應用就難了。
剛才徐小樂和李掌柜解釋病因,分析藥方,就是一堂千金難換的講課。不僅僅那些知識叫樂來喜眼前一亮,清晰的思路更讓樂來喜如同醍醐灌頂,忍不住心中贊嘆:原來高手是這么想的!原來診斷開方還可以這樣!
眼見徐小樂要說這個方子的問題所在,樂來喜心跳都快了不止一拍,心中暗道:這般完美的方子,竟然還有問題么!
徐小樂道:“這個方子的問題就在于配伍。”他道:“君藥分量不足。藥力對身體的恢復,追不上身體崩壞的速度。就好比光腳追人家騎馬的,只能是越追差距越大。”
李掌柜被這么批評,反倒更高興了:這說明他開的方子已經合格了。至于配比這個大難題,天下都沒大夫敢說自己配的分量完美無缺。辨證施治這個大綱領,其中有三分難度是在選藥,七分難度是在藥量比重。
徐小樂道:“這張藥方,我的意思是暫時只改一下黃芪的分量,吃上七天,然后再看。”
莫家大少爺畢恭畢敬道:“那依徐御醫之見,黃芪該用多少?”
徐小樂伸出兩只手指。
李掌柜大為不解:“怎么還要減量?”
他開的黃芪是四錢,徐小樂說不夠,但是只伸出兩只手指……
難不成!
“二兩。”徐小樂道。
李掌柜的嘴就張開了。
樂來喜笑了。他之前就見識過這位徐小爺的用藥,那可是敢把藥論斤煮的人物啊!
徐小樂并不知道自己這兩個特例開創了一路江湖野狐禪——君藥不要錢似的往死里用。誰讓徐小樂沒開幾張方子,偏偏就有兩張都是如此豪放,又都叫樂來喜碰上了呢。
徐小樂道:“照道理來說,還可以再加。我之所以從二兩開始試,是因為莫莊主年紀大了,又病了太久。若是換個壯年小伙子,我直接半斤下手,第二天就該能看出變化啦。”
莫家老大嚇得嘴角抽搐:“二兩夠了,二兩夠了。還是穩妥點好。”
徐小樂又對莫家小兒子道:“七天哦,別急著來拆人家招牌。”
莫家小兒子滿臉愧色:“我也是一時糊涂,又不是時時糊涂。”他哥就又瞪了他一眼。
徐小樂見李掌柜還站著:“李掌柜,你不去給莫莊主抓藥么?”
李掌柜這才反應過來,邊退邊打躬道:“告罪告罪,小老兒這就去。”
徐小樂見眾人眼中都泛著光彩,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一樁了大好事。他一邊回身上騾子,一邊暗道:行醫最爽快的就是治好病,至于賺錢多少卻也沒什么意思。他渾然沒想到,自己這里剛開出了方子,李掌柜那邊連藥都還沒抓完呢,距離治好病足足有十萬八千里遠。
不過這也大概就是高手的自信,誠如劍客在擦身而過之后,冷冷說一句:“你已經死了。”然后壞人才在驚恐之中發現,自己的頭顱與身體緩緩分開。
徐小樂撥轉墨精,突然對莫家三人蹦出來一句話:“你已經好了。”
這話聽得大莫小莫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樂來喜在一旁也是琢磨:這莫非就是祝由科的禁咒?
國醫出手,果然不凡吶!
一個詭異的念頭突然在樂來喜的腦中冒了出來:我是不是不該學醫啊?
從樂來喜祖父輩開始,在京師站住腳跟,開個生藥鋪,子孫業醫賣藥……無論時局如何變動,自家子孫都有一個飯碗。樂來喜也堅信:只有學醫才能光耀門楣。即便在剛剛,樂來喜還努力地想將徐小樂、李掌柜說的每一句跟醫理沾邊的話記在腦子里。
然而聽到徐小樂無比自信的一句“你已經好了”,卻叫樂來喜覺得醫學是那么地崇高,那么地遙遠,光是仰望騎在騾子背上的徐小樂,就叫他腿筋酸軟。
——這就是高山仰止吧……
樂來喜追了上去,為徐小樂拉住轡頭,腦中一片迷茫。(未完待續。)
看過《》的書友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