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皓月當空。
城內,劉氏酒肆,劉濃獨自一人跪坐于月下,略顯冷清。朱燾等人俱已離去,無它,因明日即乃月半望日,魏晉承漢制,每月朔望日行大朝覲,而此番大朝覲乃司馬紹繼位首覲,是故,江東諸朝臣皆至,卯時即需入臺城靜待天明。
近幾日,建康城南來北往,士族云集,驅著牛、趕著車,穿行于大街小巷,恰若靜水流深。
王敦與司馬睿前后歿亡,司馬紹繼位后,不顧皇家顏面,大肆下嫁公主與諸世家聯姻,時有荀氏荀羨逃婚,匿藏于鐘山野寺,奈何天不從人愿,其人外出游玩時,恰逢尋陽公主,終為監察府捉回,勒令擇日成婚,并拜駙馬都尉。待嫁罷先皇之女,司馬紹復召沛郡劉耽入宮,意欲將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司馬南弟嫁予劉耽之子劉惔……
諸此種種,劉濃有所耳聞,心中自知,司馬紹已然迫不及待,新皇大朝,按律遵禮,當行臺議、庭議、大筵群臣。臺議乃三公與帝議,庭議則是五品入殿共議,其后,則乃九品以上盛筵。待至盛筵之時,朝中格局即現。
自晉室復立于江左,帝室衰微致極,外不掌軍權,內不控朝局,司馬紹乃有識之帝,豈會任由世家掌權,故而,其人之作為雖溫和,卻與司馬睿大相炯異,奈何,操之過急。休言其他,世家自在慣了,豈容皇權鼎盛?亦如賈后,亦如王八之亂,今朝頭頂玉冠,明日顱掛市口,朝不保夕!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思及如泥潭般的朝局,劉濃搖了搖頭,悵然一嘆,心中卻更為思念豫州,暗自作決,待大朝覲畢,迎出宋祎之后,即行北回。
“郎君……”
紅裙飄搖,紅筱踩著水月長廊而來,懷中捧著錦盤,內置衣衫與頭冠,色呈緋紅。
劉濃按膝而起,笑道:“時辰尚早,何需現下便著裝。”
紅筱一手托著錦盤,一手拽著裙擺,淺淺萬福,嫣然道:“小娘子言,卯時即需入臺城,此地距臺城尚需半個時辰,故而,寅時即需著裝。<”言至此處一頓,飛快的瞥了一劉濃,輕聲道:“婢子從未服侍郎君著朝服,思量著,莫若……莫若先行試試……”說著,說著,臉頰紅透了,這套二品武官緋服,佩飾繁復,她已然琢磨了半宿,其中有幾件,委實不知該如何穿戴。
“流光附銅影,歲月逝容顏,昔日烏衣子,而今緋裳臣……”劉濃微微一笑,把手張開,狀若套甲木人。
紅筱莞爾一笑,掩嘴道:“郎君,莫非意欲對月著裝乎?”
劉濃笑道:“有何不可?”
“不可。”紅筱輕輕嬌笑,螓首微垂,卻匆匆瞥了一眼不遠處。
劉濃順著她的眼光一瞅,只見小樓依月光,夜燈繚月窗,中有一人,正悄悄探望。四目一對,雖是隔得老遠,成都侯也仿若聽聞一聲冷哼,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淡然道:“入內,入內……”
臺城,燈火輝煌,猶勝天上華月。
成百上千的宮女提著蛾燈,秀立于太極殿兩側。宮人穿梭于殿中,布置著各色物什。內有九儐相往來奔走,時而指東,倏而言西。在太極殿的外圍,尚有數百宮廷騎士、步甲正行操練,皆為明日大朝覲而忙碌紛紛。此事,關乎天家顏面,萬萬不容有失。
“顏面乃何物,司馬氏尚有顏面乎……”
司馬紹靜坐于偏殿中,未著朝服,僅著一身寬袍,手里捧著一紙諫書,此書來自太學博士阮放,內中言辭犀利,字句若箭直刺人心,尚且引經據典,駁盡皇家不應將草率公主下嫁,此舉,有失顏面。
刁協坐于斜對面,瞥了一眼司馬紹,見其面紅如朱染,心知皇帝已怒,暗自一陣盤桓,待司馬紹氣色稍緩,輕聲道:“荀氏已獲,沛郡劉氏亦從,陛下大計,功成一半矣。<”
“清河不肯嫁朱燾,又當何為?”司馬紹暗覺心中煩躁,揉了揉脹痛的眉心,將手中諫書一扔,輕飄飄的落于案下。
刁協看著朱色地板上的玄色諫書,目中精光一陣閃爍,捋了捋須,恭聲道:“回稟陛下,據臣所聞,清河殿下入鐘山,曾與成都侯一晤。而此番歸來,殿下并未提及成都侯,是故,依臣度之,想必殿下已知,當以社稷為重。”
司馬紹冷聲道:“若是如此,為何不嫁朱卿?”燈火舔舌,映著皇帝半張臉,陰沉若水,暗思:‘尋陽嫁荀羨,南弟嫁劉惔,朝中稍固,然則,尚需節外軍權,若無軍權在手,即若先皇縱容逆臣犯上,一旦事臨,無力持正!’
刁協怔了一怔,隨即,小眼睛一瞇,揖道:“陛下勿憂,江東十州,揚州暫且不論,如今成都侯牧豫州,高平侯都督兗、青、徐三州,柴桑侯都督廣、交、江三州,梁州乃甘季思,曲陽侯都督荊、益二州。除卻成都侯與曲陽侯,尚有柴桑侯與甘季思,任其一者,皆可外固社稷。”
“嗯,愛卿所言甚是……”司馬紹單掌據案,微微傾身,想了一想,冷然道:“益州尚為氐胡所竊,荊、湘乃重地,不容輕忽,若清河嫁陶氏或甘氏,理當寄予湘州!”
“陛下圣明!”
刁協沉沉一揖,遂后,想起一事,眼底精光不住亂閃,嘴巴張來闔去,幾番欲言又止,終是一狠,死死忍住,笑道:“如今唯余一事,即乃高平侯。若高平侯體察圣意,晉室之天下,固若鐵壁矣!”
“然也……咳,咳咳……”
卻于此時,司馬紹重重咳嗽起來,直咳得面紅耳赤亦收不住,繼而渾身痙攣,眼淚鼻涕一起流。刁協大驚失色,當即便命宮人延醫。片刻后,數名御醫提著藥箱匆匆而來,細細一把脈,面面相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盞茶后,刁協一步步退出偏殿,扭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太極殿,復望了望蒼穹圓月,搖了搖頭,悵然一嘆,隨著宮人卷袖而走。待至青巷深處,正欲鉆入牛車,忽見華燈浮深巷,一群宮女擁著南康長公主入宮面圣……
月影婆娑,一半灑墻,一半泄入室中。
桓彝與桓溫對座。
室中極靜,可聞輕微火舌聲。桓彝凝視兒子已久,桓溫按著膝,微微傾身,眼光開闔,冷鋒乍射。
稍徐,桓彝將案上竹簡一卷,淡然道:“縱然汝所言乃真,亦難以成事。”
“兒子知也。”桓溫微微一笑。
桓彝頓了一頓,冷冷瞥了一眼兒子,拾起茶碗,抿了一口:“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皇并非先皇,先皇仁厚,而仁厚者,必眷于內。當今圣上,其人難度,其意難測,然,唯有一愿,乃眾所周知,汝可知,乃何?”
桓溫道:“集權于內,安定社稷。”
“然也。”
桓彝挽了挽袖子,長身而起,度步至門外,仰望天上星辰,但見星光黯淡,月色皓潔,深深凝視一陣,回首道:“恰若乾之星相,月輝其光,星黯其色。然,月僅其一,繁星難數。若吾料非差,汝之所謀,興許,將適得其反。”
“兒子知也。”桓溫迎著桓彝的冷眼,一步一步走到屋檐下,抬頭望月,聲音平靜:“阿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瞻簀即若一星,勾連于眾星,根深葉茂若網織,非一月可盡。然,兒子之所謀,乃為庾氏也。如今,我庾氏實為月側一星,既不容于網,理當伴于月。暨待一日,或于日月爭輝。”
陡然間,桓彝眼睛猛地一瞇,定定的看著兒子,半晌,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哈哈一笑,闊步入內。
月,月浸西窗。
燭火輕舔,沉香徐冉。
王羲之靜坐于室,眼觀鼻、鼻觀心,心觀族伯。
大司徒氣色極好,正行擺弄案上茶具,壺中水已沸,淺聞噼樸聲,王導不慌不忙的拾起竹勺,于壺中微微一攪,細觀茶色,碧綠若玉,輕輕一嗅,濃香盈透,淡然一笑,以勺勾得七分滿,徐徐注入竹盞中,聲音平淡:“煮茶需隨心,意至則茶醇。常聞人言,成都侯擅烹清茶,惜乎,未嘗其味。然,茶色有濃淡,茶意有諸般,其人所行之志,未必適于汝。”
“然也。”王羲之捉起竹盞,淡抿一口。
王導捉起另一盞,吹了吹盞中浮沫,淺抿一口,笑道:“處仲雖亡,亡得其時,亡得其所。我瑯琊王氏之所存,并非在處仲,亦非在吾,當在汝輩爾。汝輩若不自棄,我瑯琊王氏即可簪纓不替,冠冕不替,世祿不替。”一連三個不替,道盡世家本質。遂后,大司徒看了看侄兒,嘆道:“身為世家子,當為家族謀。逸少意不在功名,王氏卻需立足于朝堂,如此,方可安享山川**……”
“侄兒知也。”王羲之深深抿了一口茶,細細咀嚼著其中滋味,暗覺苦中有甘,甘中存苦,一時盡顯迷悵。
“甚好,甚好……”王導提起竹勺,攪了攪壺中水,未看侄兒,注視著茶水起伏,淡聲道:“道徽既已提親,且待來年,汝當于深猷一道完婚。暨待朝議畢罷,汝當出仕會稽。”(深猷,王允之的字)
“是,族伯。”王羲之挽袖于眉,遮掩住眼底的無奈,深深一揖。
“唉……”殊不知,大司徒卻搖頭長嘆,漸而,微微咳了兩聲,接過婢女遞來的絲巾抹了抹嘴,悵然道:“陛下意在皇權,帝室若固,社稷即安。而此,卻非諸士族所愿,是以,顧氏嫁女于我王氏,郗氏亦如是。吾之所惑者,即在于此,若欲復振社稷,帝室當固。然若固帝室,家族即衰。唉……王導也王導,身居高位,左右徘徊,其奈何哉?!”說著,掌著矮案一角,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一步步挪出室,搭著婢女的手,走入月影中。
王羲之送于門口,恍覺族伯的身影愈發佝僂……
月浸林梢,投影若碗蝶。
牛車輾影而走,待至府門前,車夫頓住牛,挑起前簾。刁協捋著胡須踏步出簾,站在轅上看了看門前燈籠,微微一笑。
這時,門隨疾步上前,捧出一封信,恭聲道:“家主,有信至。”
水色浸信,潔白若玉,刁協接過信,見未具名,淡然問道:“投信者乃何人?”
門隨搖頭道:“不知。”
“不知……”
刁協眉頭一皺,當即拆信一閱,繼而,神情大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