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至橋畔嘎然而止。
袁耽甩著袖子奔上前,邊走邊道:“瞻簀,快走,快走。”
劉濃將將挑開簾,即見其滿頭大汗,奇道:“彥道,何事如此驚慌?”
袁耽一怔,神情尷尬。
小謝安瞥了瞥袁耽,眼睛咕嚕嚕亂轉,搖頭晃腦地道:“怪哉,怪哉,情為何物也,竟教五木君如此魂不守舍?”說著,拉著劉濃的衣袖,扯了扯,輕聲道:“美鶴,君知乎?”
劉濃默然。
袁耽卻驀然回過神來,眼睛豁然一亮,搓了搓手,澀然笑道:“瞻簀,瞻簀……”
劉濃知意,微笑道:“已隨劉濃而至,彥道莫急。”
“妙光,妙光……”袁耽眼亮如星,搓著手便向車尾走,渾然忘卻方才焦急之事。
小謝安眉頭微皺,聳了聳肩,雙手一攤,嘆道:“唉,五木君已不復往昔矣,其奈何哉!情也,何物也,委實令人生畏也!”說著,渾身一抖,眼底流露赫然。
聞此一言,劉濃多日來陰霾的胸懷裂開一條縫,暗覺絲絲微風吹入胸中,將愁緒一點一點的剝離。跳下車來,向小謝安伸出手,笑道:“安石,情之一物,即乃胸懷之念,思念常久,若海靜流。劉濃居上蔡,常憶安石,安石何如?”
“謝安亦思美鶴……”小謝安眼若深海,定定的看著劉濃,在其心中,自幼即以劉濃為榜樣,動靜舉止與劉濃近乎一致。此刻,看著劉濃伸出的手,面上一紅,將袍一繚,躍下車來,負手于背后,笑道:“五木君神光合離,時而搔首,倏而竊笑。其竊笑當為思美,其搔首,卻已忘矣。美鶴,此乃君幼時之言,情難自主,情起,而一往情深。然否?”
“然也。”劉濃微笑,注目挪步走向車尾的袁耽。
而此時,袁耽的眼中已無它物,唯余薔薇簾中人,內中的人兒黑白相間,眸子黑白,衣衫黑白,黑白的純粹,黑白的驚心。袁耽微微笑著,一步一步靠近,腳步如踩著軟軟的云端,滿心滿腔塞滿歡喜。以至于,謝奕與褚裒走到近前,他也渾然未覺,眼前有物晃動,遮住了四目相顧,下意識的伸手便去拔。
“彥道!”謝奕被袁耽拔得一個趔趄,朝著溪中便栽。
“無,無奕……”袁耽陡然回神,一把拉住搖搖欲墜的謝奕,神情澀然,欲言又止。轉眼之時,卻見簾閉人退。
“佳人即于眼前,彥道何急也。”褚裒與袁耽一左一右的將謝奕拉穩,瞅了一眼錦簾,挑著眉,打趣道:“彥道若是急于見美,為何未往渡口?”
“渡,渡口……”袁耽一疊連聲,繼而,眼睛驀然一滯,拍了一下額頭,回轉身,疾走幾步,一把拉住劉濃的衣袖,急道:“瞻簀,快走,快走。”
“彥道,何,何故也?”劉濃驚奇。
袁耽眉頭緊皺,拉著劉濃快行幾步,沉聲道:“小妹已去渡口,若未見瞻簀,必然尋來,此地不宜久留,瞻簀可有他處?”
“小妹……他處……”劉濃眉頭時皺時放,心思一轉,即明其意,暗中也有些畏懼袁女正,當即便道:“城東尚有一隅,可堪靜美,然恐阿姐……”
“走,走走……”袁耽拉著劉濃,甩袖便走。
“速走,速走,切莫滯留。”
小謝安歪著腦袋聽了個一清二楚,思及袁女正的彪悍,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卷著袖子,跑得飛快。當下,一干人聞聽袁女正來了,恍若談虎色變,匆匆調轉,尾車作前車,朝著城東飛奔。
車隊將將隱于竹林深處,即見一輛華麗的牛車疾疾竄至小橋畔,前簾一蕩,袁女正踹簾而出,瞥了眼橋畔小院,秀眉微微皺起來,叫過一名隨從,冷聲道:“汝且前詢,美鶴可至。”
“諾。”
隨從不敢懈怠,領命而去,須臾即返,垂首回道:“回稟小娘子,人尚未至。”
“未至……”袁女正跳下車來,瞇著眸子,左右一瞅,恁不地瞥見微濕草地中的車輪印,但見輪印零亂,顯然曾有不少牛車停頓于此!心中頓時怒了,抓著裙擺,噌噌噌,踩著小木蹬踏上車轅,雙手叉腰,放眼一看,只見青柳幽幽,茫絮飛飛,幾曾得見心中人。微酸與委屈層層襲來,眸子眨了兩下,卻無眼淚可流,抹了抹眼角,嬌聲喝道:“終將一日,定將汝捉住,拔羽,卻首!”想了一想,狠狠的補道:“斷足!!”
“小娘子……”婢女掩嘴驚呼。
“嗯……”袁女正冷冷一瞥。
婢女渾身一顫,低首斂眉,改口道:“小娘子,威武。”
月如眉,淺彎如水。
靜靜的月,別于天女之眉,劉濃、袁耽、褚裒、謝奕、小謝安五人對座于月下,葦席鋪在假山畔,矮案擺于青叢中,眾人就著滿身華月,把盞捉杯,通續經年不見之情懷。當然,劉濃飲茶代酒,而小謝安自食青果,兩個腮邦鼓鼓的,不時被眾人取笑,他卻坦然自若。
午間來時,果不其然,曹妃愛本欲入城中商肆,行至一半嫌城中喧囂,故而,命車夫回轉,直入城東別墅。是以,當劉濃等人前來,曹妃愛即命革緋把劉濃喚入靜室,冷寒著一張俏臉,將劉濃好生一頓訓斥,劉濃唯唯。而后,曹妃愛思及他現已為成都侯,應當為他留些顏面,便命紅筱驅車,自后門而走。
酒入胸中,七分暖,三分寒。
袁耽酒意上臉,敞著胸襟,把著青銅盞,眼角余光卻不時瞟向籬笆墻中的小樓,月色如水,拂得燈光清緩,恍惚得見,有溫婉妖嬈的身子剪影于窗紙中。
褚裒瞥了一眼魂不附體的袁耽,嘴角竊竊一笑,故意重重的把盞一頓,正然道:“彥道,此時尚不為功成之際矣,若欲替劉并州正名,難,難難難。”說著,凝著眉頭,好似在想有多難。
一連四個“難”,令袁耽眉頭緊皺,看了看劉濃,瞅了瞅謝奕,見二人面色古怪,心中一轉,索性把袖一抖,挽手于眉,團團一揖:“此事,袁耽自知,難若登天矣!然,尚請瞻簀,無奕,季野,傾力襄助!”
“哼!”話尚未落,即聞小謝安冷冷一哼,抱著雙臂,滿臉冰寒,秀麗的眉一揚一揚,顯然因為袁耽忽視而氣惱。
袁耽微微一笑,朝著小謝安一揖:“然也,尚望謝氏麒麟兒,鼎力而為,袁耽感激不盡。”
小謝安眉色放緩,抖了抖袖子,慢條斯理的回禮道:“五木君何需多禮,既為至交好友,謝安理當為君綢繆。”
“咦……”而此,眾人皆驚。謝奕抖了抖眉,摸著下巴微笑。褚裒神情精彩,嘴角卻暗笑。唯有劉濃心知小謝安聰慧異于常人,便把盞一擱,輕聲道:“安石,君且謀之,當以何為?”
聞言,小謝安正了正小青冠,掃了掃小月袍,朝著天上冷月一揖,對著身周眾人團團一揖,繼而,按膝而起,度步至正中,左手負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眼光如星輝,徐徐掃過在座諸君,慢聲道:“此事之所難,難在有三。其一者,乃為劉……劉姐姐之身,可否有人佐證?其二者,中山劉氏乃上士門楣,按昔年晉律,若失牒譜,當以五戶上士聯名佐證,方可經大司徒府酌之以情,復入庭議。而此,即出其三,斯人已作古,若行舊事復提,恐為人詰難!”
劉濃笑道:“其一者,不難。”
“然也。”袁耽將杯中酒一口飲盡,哈出一口氣,抹了一把嘴,亮著眼睛笑道:“劉并州之妻弟溫嶠,溫泰真,袁耽也已拜訪,其人足可證妙光之身。”
小謝安伸出雙手,內外一擺,笑道:“若是如此,即乃其二。自晉室立于江左,而今之上士,不足雙十之數,且身在建康者,不足十數……”言至此處一頓,仰著下巴,翹著木屐,笑道:“陳郡謝氏、袁氏,當為其中矣。”
褚裒看了一眼劉濃,笑道:“陸氏亦在其中矣!”
劉濃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郗氏,想必亦在其中矣!而此,尚缺一者……”
“王、謝、袁,顧、陸……”袁耽搬著手指頭數來數去,眉頭越皺越緊,劉并州乃因王敦假傳密旨而亡,瑯琊王氏與袁氏向來面和心不和,如今形勢微妙,王氏之心實難度之。而蕭氏不在建康,縱然在此,蕭然難以替家族作決。想著,想著,唯有一族。目光一轉,可憐兮兮的看向劉濃。
而此刻,眾人皆看劉濃。南北世家隔閡極深,是故,除王氏外,袁氏與謝氏皆與顧氏來往甚淺。成都侯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抖,默然暗嘆,放下茶盞,輕聲道:“明日,劉濃即赴顧氏,如若未得。他日,處仁至建康,劉濃……”
“啪!”袁耽猛地一拍大腿,顫抖著嘴唇,看向劉濃,繼而,深深一揖:“瞻簀,多謝!”
“彥道,你我相交,何需言謝!”劉濃趕緊還禮。
褚裒見事已有眉目,心中豁然一輕,嘴上卻故意冷聲道:“諸君切莫大意,尚有其三……”
小謝安不屑的挑了挑眉,滿不在乎的一揮寬袖,冷然道:“今非往昔,王氏已難左右朝局。成都侯,曲陽侯盡在,郗公與顧氏、朱刺史若從,尚有紀尚書、蔡尚書、陸尚書等公,以及我謝氏,何言其三!”其音雖稚嫩,其意卻森然。
“妙哉!!”'
無彈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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