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三月三,上巳節。
草木初開,萬物勃發,一梨杏雨幽幽,三徑桑云淡淡。
上巳節,千里山河盡一統,祓禊除災而祭祀上古軒轅,唯楚地不同,楚人臨水祭畢黃帝,復祭山鬼。是故,天方蒙曉,壽春城即已蘇醒,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于弄巷長街,直奔城外淝水。老少者懷捧薺草與雞蛋等物,妙齡女兒則一手提裙擺、一手捧蘭草,前者乃為祓禊除災,后者為踏春緒情懷。
一時間,冠帶簇新,輕紗朦朧。間或見得,有妙齡女子俏依杏樹,美眸流盼間,好似凝望紛紛杏雨,實則打量一干青俊郎君。今日乃是女兒節,郎君們早已期待此日,故而,不時見得有青俊男子手捧著蘭草,面帶微笑,默然走向樹下嬌娥。待兩廂一匯,女子半分不怯,小嘴一張,歌賦即來:“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郎君何來?”
男子目中含情,神情卻不敢懈怠,當即手捧蘭草長揖,回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愿請觀乎。”
而此時,若女郎回:“既且”,且雙方門楣相差無幾,即乃一段佳緣。然若女郎回:“君之勺藥,非我所愿,吾愿逆流而上,自行觀且。”,則乃婉拒。
青山幽幽,水迢迢。
清風拂水而過,皺展若銀鱗,漫卷桑枝,振得一蓬沙沙。一眼望去,但見淝水畔,冠帶簇娥眉,蘿裙映青波,時而,女子臨水放蘭盞,素手柔荑輕輕一堆,目遂清水蕩蘭;倏而,童子來回奔跑于岸邊,拋蛋激水蓮,恰作笑語歡聲一片片。
“蹄它,蹄它……”
恰于此際,碧綠桑云盡頭處,響起連綿不絕的馬蹄聲。水中蘭盞隨水逐遠,祖薤將將起身,尚未來得及將臉頰水珠抹去,匆匆一回首,即見斜斜的天邊泛起黃云,璇即,蒼勁的號角聲盤來,使得臨水之人神情齊齊一松,漸而,青蒼一線之處,冒出一羽紅盔纓,繼而,銀白的駿馬凸現于眼簾,烏墨甲雄立于其上,背后白袍滾蕩飛揚。
“原是他……”祖薤放下搭眉的手,眸子一轉,稍作沉吟,喚過身后一群阿弟與小妹們,盈盈向前。
“將軍,乃是將軍矣!”人群中有一隊白袍維持秩序,見得此景,神情大喜,蜂涌而前。
“成都侯,榮歸豫州也,吾等理當前迎。”淮南內史許登眼底一縮,捋了捋三寸短須,正了正冠,掃了掃袍,快步迎上。
“許內史,莫若一道!”
打斜行來一人,五短身材,粗眉小眼,朝著許登笑了笑,與許登一道,甩著寬袖前往。其人乃是宋侯,現為淮南郡尉,率五百白袍與兩千郡軍,鎮守壽春。淮南乃是豫州根基,劉濃對此地看得極重,是故,尚未任命府君與郡守。
將臨淝水畔,馬速放緩,漫天黃沙靜伏。劉濃一馬當先,取下頭盔,抱于懷中,任由飛雪漫蹄前行,看著眼前靜瀾祥和之景,心中極其愉悅。到底乃是淮南,人心安定,故而禮儀猶存。
這時,有鄉老蹣跚而來,在劉濃的馬前灑了一把薺草,朝著馬背上的成都侯深深一揖,遞上一枚以薺草煮熟的雞蛋,笑道:“佳節逢佳人,成都侯但食此卵,愿成都侯體健安康,佑我豫州!”
“即若此卵,拔祓禊除災。”
劉濃露齒一笑,旋身落馬,將牛角盔遞給孔蓁,接過鄉老手中雞蛋,正欲就食。殊不知,此時綿綿杏樹下,一群女子正在竊竊私語,繼而推推桑桑,俄而又嬌笑連連,隨即,便有一名顏色最好的女子被推了出來,捧著蘭花,抓著裙擺,笑盈盈的行至近前,嬌聲媚詠:“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郎君,可知?”
霎那間,眾人面面相窺、笑而不語,即便宋侯的小眼睛也為之一扯,祖薤細眉一揚,端手靜待,且看成都侯如何作答。若按禮儀,劉濃當持蘭草回答,且此乃凰求鳳,并非鳳求凰,是故,縱然婉拒,也應歌賦女子美姿容,嫻禮儀。
劉濃怔得一怔,楚人風俗豪放,卻極其重禮,若回以不當,輕則使佳人蒙羞,重則致佳節蒙塵,況乎,他尚乃豫州刺史,正行倡禮復常!奈何,他自幼身居江南,待至北地,又逢戰事連綿,是故對楚地風俗,知之不詳。
孔蓁悄聲提醒:“當持蘭草,歌詠山鬼。”
蘭草,何來蘭草……
劉濃劍眉微皺,須臾,左右一瞅,順手扯了把青桑,再扯過一枝柳條,以柳條系青桑,面帶微笑的走向女子,接過女子手中蘭花,將蘭花系于柳桑之端。
女子微愣,眾人不解。
劉濃復將柳桑蘭遞于女子,繼而,慢眼環掃眾人,按著楚殤,闊步行至水邊,放聲詠道:“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但觀我家鄉,桑云漫漫,青柳環墻,蘭植于畔,有女采桑。采桑何為,織蘭為裳;織裳何為……”
待長長一賦詠罷,已是盞茶之后,此闕言語樸實,卻道盡女子嫻淑,持家于內,使得男兒征戰于外、固堅柳墻,且因鋒煙連火,需得身赴沙場,故而,意態婉轉的拒絕了女子好意。復因豫州之地,女多男少,且老者過老,幼者過幼,是故尚歌詠女子之堅韌。聞者,無不感概。
其后,女子眸蕩漣漪,將柳蘭桑贈于劉濃,邀杏樹下的一干女兒們,手拉著手,面對漫野白袍,放聲詠唱《溱與洧》。劉濃心懷大開,遂命白袍下馬,暫歇半日,與民同樂。
這時,祖薤領著十余祖氏族弟族妹走過來,向劉濃款款施了一禮,輕聲道:“祖薤見過成都侯,阿弟昨日已滿十六,故而,已可執掌我祖氏,尚請成都侯照拂。”
自祖氏族人亡于流火之后,因族中男子無一乃成年者,是故,祖氏便由祖薤代領。其間,尚有許氏意欲染指而置疑祖薤乃女子,豈可雌雞司晨?劉濃強勢介入,以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禮駁盡許氏。此時,便對祖薤之弟,祖斐好生一番考究,任其為壽春縣府君。
至此,淮南安!
當下,許登邀請劉濃主持祭祀軒轅與山鬼,劉濃當仁不讓。遂后,叫過宋侯,細細一陣囑咐,令其外聯韓氏,扶持祖氏,勿必使壽春一如汝南,若有異動,當以安寧為重!而今,成都侯假節豫州,可斬不法而不稟。
宋侯垂眉豎袖,神情恭敬,眼底卻有精光閃爍。
待祭祀畢罷,便乃踏春與逐水之際,妙齡女子們沿水而戲,拋蘭草,投雞蛋,男子們挽起長袖,趴于岸邊,攔截雞蛋與蘭草。詠聲與歌聲,笑聲與嗔聲,此起彼伏。
劉濃興致已盡,遂引騎隊入壽春,宋侯、許登等人俱隨,正欲翻上馬背,突地想起一事,轉身走向祖薤。
祖薤跪坐于水畔,雙手攬于胸前,作肅拜狀,嘴里則喃喃有聲,正在向山鬼乞福,聞聽劉濃腳步聲,細眉微微一顫,卻未睜開眼睛,繼續輕喃。劉濃待她臨水三稽后,走到她身旁,輕聲問道:“余氏,可好?”
“甚好,已然懷甲十月,暨待少司命降福。”祖薤未看劉濃,凝視著水中兩縷倒影,聲音輕淺。
水映鐵甲,波紋步搖。
劉濃手按楚殤,目注于水,神情略顯悵然,半晌,嘆道:“其人孤身獨處,極其不易,尚望祖小娘子替劉濃,多加照拂。”言罷,轉身而去,行出數步卻頓止,微微側首:“待其降子,可細心規勸。莫論男女,當為吾義出,可往上蔡。”
聞言,祖薤肩頭微微一顫,徐轉螓首,卻見白袍曳地,壓得青草徐徐淺彎,復再凝望劉濃雄闊的背影,眸子一陣迷離,稍徐,攬手于眉,頓拜于地,亦不管劉濃能否聽見,淺聲道:“成都侯仁德,必得福佑。”
仁德福佑……劉濃微微一笑,腳步加快,翻上飛雪,策馬疾馳。
待入城中,劉濃命孔蓁稍作休整,隨后,問及宋侯北面可有戰事。宋侯道:“未聞戰事,然,月半前,有流民南來,曾言劉曜與氐胡楊難敵對峙于隴西,此時想必已戰。”
劉濃心中一松,細細一思,劉曜陷亂于內、難以拔身,然石勒早晚必侵兗州,事不豫則廢,理當早作綢繆,當即便快騎傳令,命荀灌娘、韓潛、曲平、北宮、羅環、董照諸將速至上蔡。
諸令書罷,日已偏西,劉濃揉著手腕行至屋檐下,一抬頭,卻見西天飄來一朵烏云,漸而,樹風乍起,嘩嘩作響。眼見春雨將至,寒意已然悄浸,闊步走下水階,欲觀云聚雨傾,驀然間,頭頂一葉飄落,被風一繚,打著璇兒,隨風輾轉。
成都侯凝視著葉子,不知何故,心中陡然一痛,當即伸出手,欲接住天上落葉。殊不知,葉伴風冉,東飄西轉,腳步追著葉子零亂,卻未能將葉子接住,只得眼睜睜看著它,翻飛,飄遠。
痛,痛由心發,寸寸襲來,劉濃眉心綻出豆汗,身子不住顫抖,趕緊一把掌住槐樹,重重吸氣,徐徐吐氣。奈何,痛意纏身,滲入四肢八脈,漸而,渾身痙攣。
孔蓁一步踏入院中,見得此景,驚赫莫名,將槍一扔,搶步上前,將歪歪斜斜的成都侯扶住,驚道:“將軍,將軍……”
“呼,呼,呼……”
卻于此時,痛意抽身而去,消彌得無影無蹤,劉濃額間滾汗如溪,來不及抹,抓著孔蓁的雙臂,站直身子,鎮了鎮神,卻鎮不住,眼皮狂顫亂跳,睜大著眼睛,身心卻似處于茫茫混沌,無處可依。
“將軍,將軍!!”
急劇的搖晃使劉濃眼底的茫然褪卻,神光漸聚,心痛復來,咬緊著牙關強忍,對孔蓁一字定道:“吾當先行,汝攜輜重,后隨!!”言罷,猛力拔開孔蓁的手,踉踉蹌蹌竄向院外,身子一翻,挺上飛雪。
孔蓁豈敢讓他獨自離去,飛速追出來,叫道:“將軍,且稍待。”說著,翻上馬背,高聲吩咐身側曲都:“速領一千騎,護將軍回上蔡!”
“諾!!”
雨已落,蒙蒙如絲。
劉濃抹了把臉,仰望雨中蒼穹,心中空空蕩蕩,不存一物。孔蓁的聲音極大,他卻置若未聞。
“啪!”
一聲鞭響,飛雪痛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