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淅瀝,如牛毛,似花針,將建康城內外靜靜濯洗。
燕子剪雨眷廊,撲羽翻飛,低低的盤過撫欄,繞過憑欄人肩頭,“嗖”的一聲鉆入檐上巢,抖落一蓬細雨,飄染青冠。
劉濃頭戴青冠,身披月袍,負手憑欄遠望,但見得如絲春雨染紅了桃花,滴翠了畔柳,描青了山峰,繪綠了秧畦。此雨足足下了數日,初時暴雨滂沱,漸而細潤,已將城外血跡盡掩。
大戰始畢,劉濃收籠降軍,因身為州刺史,且率軍而來尚未蒙宣召,故屯大軍于城外。司馬睿雖臥榻難起,亦知事態刻不容緩,遂詔太子司馬紹監國。司馬紹當即夜召百官,終宵達旦商討表懲諸事。次日,八百里烽騎冒雨狂馳,奔向四面八方,招令諸部罷止兵戈,靜待王命。是日,恰逢朱燾入江州會盟三軍的烽信傳至建康,令劉濃長長舒出一口氣。
表書即下:功彰兗州刺史郗鑒,封高平侯,遷車騎將軍,都督青、徐、兗三州軍事,開府儀同三司,鎮合肥;功彰柴桑侯陶侃,進號征南大將軍,都督交、廣、江三州軍事,加散騎常侍,鎮武昌;功彰鎮西將軍劉濃,表成都侯,位列五侯,都督豫州軍事,假節;功彰鎮南將軍朱燾,都督荊、益二州軍事,表曲陽侯;功彰鎮北將軍謝奕,領徐州刺史,表東遷縣侯;功彰歷陽郡守袁耽,進青州刺史,表紅陽侯。尚有謝裒、陸玩、謝鯤以及喪亡于此役的劉隗、周顗等人也亦一一論彰。
懲表未下,因荊、湘、歷三地戰事尚未傳來。唯有桓溫與庾亮例外,駙馬都尉領命而不前,沿江兩岸早已盡知,司馬紹即便有心扶持,亦難抗大局,只得命烽騎申飭桓溫,令其即刻持正,如若不然,一并論罪!至于庾亮,朝中袞袞諸公對此人爭得面紅耳赤,論功論罪皆難言書,司馬紹左右思之,令其北入梁州,為巴東郡守!此命一下,百官面面相窺,巴東乃甘卓鎮之,且直面劉胡、氐成,庾亮若前往,吉兇難料!
劉濃論功居首,彰表卻居三,況且,成都侯雖乃五列侯,然司馬睿昔日即有言,殺王敦者,莫論何人表五千戶侯,而若非劉濃輾轉數千里、力挽狂瀾,大將軍已然功成。為此,諸公少不得一翻唇槍舌劍,奈何劉濃族望方起,且太過年少,是故,紀瞻等人只得退而求其次,彰五列侯,為開府做綢繆。
因此,司馬紹等人唯恐城下大軍嘩然,復行權宜之計,令紀瞻夜訪劉濃于城郊,著成都侯上表為諸將請功。劉濃對此表彰未有異議,當即上表,且附帶豫州各部,為豫州將士正名。且有一議,豫州貧瘠難以抗胡,故而,理當將王敦屯于石頭城之糧草輜重盡數攜走,而此番大戰豫州有損,是故,當擇降軍整補。紀瞻神情了然,匆匆入城,半日即返,允準!
遂后,歷陽戰事傳來,錢鳳不敵三軍夾擊,欲引軍入合肥,為郗鑒截之半道,陣斬!建康危勢已解,紀瞻與陸玩即勸劉濃引軍回豫州,劉濃早已等得不耐,當即便令荀灌娘引步、騎北回,共計騎軍萬四,步卒七千,其間一萬余,乃成都侯擇降軍之精銳,其余降卒經謝奕徹察,著其清白者歸入建康鎮北軍。且因石頭城糧草輜重過多,因而,不得不存孔蓁一部,以待巨舟往返。
諸事已畢,劉濃站在昔年舊院,孑然憑欄,入目之景,狀若煙雨蒙兮松煙畫,令人迷足而忘返,心中卻并非如此,思念上蔡而憂心豫州,暗忖:‘兗州軍即已入徐州,石勒此時定知虛實,勢必入侵兗州,且定將入豫州!灌娘先行率騎北回,鎮許昌,當可制其突入潁川。曲平與羅環引萬余步、騎護輜重入上蔡,待入汝陰郡即兵分兩路,隨后共鎮雍丘,亦可堵其來勢!’心中微松之際,轉念間,又思及華亭,一對兒女出生已有數月,卻未得一見,情不自禁的一聲輕嘆:“三尺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妙哉!!”
朗朗贊聲穿雨來,璇即,謝奕掌著桐油鐙跨入院門,站在天井中,抬首看向劉濃,笑道:“瞻簀心懷日月,視名利若阿堵,吾輩當習矣!”說著,一撩袍擺,快步轉梯而上,邊走邊道:“近幾日,諸事繁忙,難以脫身,今日微雨潤袖,你我理當把盞敘懷,牛車已備好,葦席已凈掃,暨待君履!”
好友前來,劉濃胸懷豁然開朗,當即把袖一卷,快步迎上,待至樓梯口,攬袖于眉,慢慢一揖,微笑道:“正欲入城尋無奕,殊不知無奕卻自來。若不嫌此院簡陋,莫若就地擺案,徐飲清風共暢懷。”
謝奕把鐙一收,抖了抖袍擺雨跡,看了看雨中小院,笑道:“瞻簀每臨建康,必入此院,實乃念舊之人矣!此院甚好,處清溪之畔,小橋竹林半掩,恰若一畫矣。然,今日乃謝奕之請,莫非鎮西將軍、成都侯嫌棄謝奕乎?”說著,挑了挑眉。
“東遷侯,此言差矣!”劉濃故作面正色危,抖了抖袖,慢條斯理的一揖。
“哈,哈哈……”謝奕扛不住,放聲長笑,劉濃亦跟著大笑。皆乃少年英豪意氣風發,赫得梁上燕子吱吱亂叫。
隨后,兄弟倆勾肩搭背踏上牛車,駛入雨簾中。待至竹林道口軍營,孔蓁頭戴竹笠,身披鐵甲,外罩蓑衣,引著一隊白騎,打馬而來,劉濃挑開邊簾,笑道:“暫且歇營,不必跟隨。”
孔蓁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想,卻道:“往日來時,孔蓁未曾細觀建康,今日蒙雨,想必與他日不同。”言罷,倒提長槍,微微垂首。
“罷了,一道隨往。”
劉濃放下簾,沖著謝奕笑了笑,光陰荏苒,數載逝去,兩人各自身系萬千人,再非昔日,可芒鞋獨行。謝奕背靠車壁,懶懶抱臂,淡然一笑:“昔日紅樓逢顛,謝奕便知瞻簀乃人中英杰爾!近日,來訪瞻簀者,想必如過江之鯽!”言外有音,略帶調侃。
劉濃微微一笑,轉走話題,與謝奕道及褚裒與袁耽。自從戰敗王敦,勒軍城下,拜帖與登門者即如雪散,其間意味微妙而難言,劉濃意不在此,便以禮相待,毋言其它。待荀娘子攜軍北回,小院方才回復靜瀾。
少傾,車入建康城,來往牛車見得白騎護隨,紛紛避于一旁,數日前那場大戰,建康里巷皆知鎮西將軍府帳下白袍,擋者披靡,所向無敵!況乎,而今之成都侯,外控大軍假節豫州,內擁朝堂諸方好友尊長,氣象已然森嚴。
白騎逐流,漫過朱雀橋,浸入烏衣巷。
“美鶴,美鶴……”
車尚未停穩,簾外即傳來清脆的喚聲,劉濃驀然一笑,與謝奕對了下眼神,謝奕擠了擠眉,一時興起,伸手按住劉濃,隨后挑開簾,一步踏出,看著自榕樹下奔來的小謝安,聳了聳肩,雙后一攤,無奈道:“安石,瞻簀未至!”
聞言,小謝安木屐一頓,繼而,黑漆漆的大眼睛,咕嚕嚕一陣轉,負手于背后,踏著小木屐,一步步走來,邊走邊道:“白袍即來,美鶴定至,阿兄休得誆我,莫非當謝安乃三歲孩童乎!”
“哈哈……”
謝奕朗朗一笑,跳下車來,欲揉揉小謝安的腦袋,殊不知小謝安早有防范,扭頭避過,便欲喝斥,卻見劉濃踏簾而出。成都侯臉上洋滿笑意,定定的看了小謝安數息,躍下牛車,也不顧地上雨水,蹲下身來,理了理小謝安的冠帶,笑問:“安石,近來可好?”
“好……美鶴可好……哎,哎哎,放,放……”
小謝安目亮如星,氣態沉穩,正欲向劉濃行禮。焉知,劉濃近來思念兒女,見得粉妝玉琢的小謝安,頓時情懷勃發,當即一把將小謝安抱起來,以單臂環圍,托著小謝安的屁股,緩緩走向院內。小謝安神情精彩萬分,臉蛋漲得通紅,身子扭來扭去,嘴里則胡亂的嚷著。
“哈哈……”謝奕大笑,笑得前仰后俯。
“噗嗤……”
孔蓁嬌笑,一干靜侯于樹下的婢女們腳碰腳,掩嘴偷笑,門隨不敢笑,竭力死忍。小謝安眼淚汪汪,卻暗覺劉濃懷抱又暖又軟,身子慢慢放松,輕聲道:“美鶴,君未改矣!”
“哦……”劉濃微微一笑,柔聲道:“在安石眼中,劉濃乃何人矣?”
小謝安眼睛一轉,嘴巴一嘟,附耳道:“阿父與族伯皆言,美鶴或將有變,唯阿兄與謝安心知,莫論身居何處,美鶴即乃美鶴。”
“知劉濃者,安石也!”劉濃心中柔軟,摟著小謝安的手緊了緊,托了托他的屁股。
小謝安眉頭緊皺,掙扎了兩下,嘟嚷道:“知也知也,速放謝安也!此舉,此舉,有失禮儀……”
此時,眾人已入院,劉濃見小謝安都快哭了,心中莫名一陣暢快,把小謝安放下來,牽著他的手,與謝奕并肩而行。待入中庭,得知謝裒與謝鯤俱在,便欲入內拜見。莫論身處何位,若非謝氏鼎力扶持,焉有今日,劉濃不敢托大。
謝奕笑道:“阿父與族伯尚在見客,想必一時難閑,稍后再來見過便是。”說著,瞥了瞥小謝安。
小謝安臉上驀然一紅,勾著劉濃的手便往內院走,眼角余光卻東瞅瞅、西瞅瞅,好似深怕為人撞見。
“安石,安石……”
恰于此時,廊角轉來脆嫩悅耳的呼喚聲,小謝安腳步一頓,愣愣的看向劉濃,神情扭捏。劉濃尋聲而望,只見朱紅長廊中奔來一個小小女郎,手中拽著一枚小紙鶯,約模四五歲,面目極其精致,明眸皓齒,修眉聯娟,待長成時,必乃絕色美人。
小小女郎見了劉濃,有些怯,退后一步,眸子里閃滿疑惑。繼而,鼓起勇氣,怯怯的走到小謝安身旁,輕聲道:“安石,待雨歇,放紙鶯,可好?”
小謝安大窘,擰著眉,紅著臉,仰著頭,淡然道:“謝安不放紙鶯,謝安欲習兵書!”
劉濃看了一眼小謝安神態,頓時恍然大悟,謝氏最喜與人自幼聯姻,此女必乃小謝安日后眷屬,心中了然,面上神情卻不改,遂問謝奕:“此乃誰家女郎?柔情綽態,媚于語言,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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