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將盡,凜冬。
上蔡簇雪似絨,江南落羽若絮。
一葦輕舟蕩雪行水,曹妃愛掌著桐油橙俏立于蓬舟之首,微淺雪風繚著大紅斗蓬,輕拂面上顏紗,好似欲偷偷瞧一眼,伊人何樣。在其手中,捏著一封信,信紙雪白,落雪亦難比擬,奈何卻不若伊人玉手。根根蔥指修長不似物,勝紙三分潔,殊雪五分瑩。
革緋立于一側,看著小娘子手中的信,明眸輕睞,靜秀婉約。
嫣醉抱著個小手爐鉆出舟蓬,看了一眼兩盞鐙下的人,揚唇一笑,將金絲楠木小手爐遞給小娘子,嫣然道:“小娘子,風寒雪濃,拿著捂捂。”說著,瞥了瞥小娘子手中的信,又道:“小娘子,今載,他不歸江南么?聽胡煜言,咱們華亭劉氏又添了一個小小郎君,一個小小娘子,與他年幼時相差無幾呢。咱們行水,再有三五日便可回華亭了,真想快些啊……”
言罷,面顯期盼之色,她已有經年未歸華亭了,早想華亭的桃林、滿月西樓了,亦想回去看看,劉濃與陸舒窈、綠蘿的孩子們,有多漂亮……
江上雪,落水即融,嫣醉想華亭,曹妃愛眸子投于微瀾江面,細眉微顰,在思索信中之事,半晌,將鐙交給嫣醉,把信紙對折作三,揣入袖囊中,接過金絲楠木小手爐,輕聲道:“華亭之舟,可有備妥,離島可有修繕?”
革緋螓首微垂,柔聲道:“小娘子但且寬心,近兩年,咱們雖少有出海,然,李先生每逢二月,即率莊中隱衛驅舟入離島,復攜離島將卒,東行諸島,半載復歸。是以,莫論舟與島,盡皆安好。”
曹妃愛摸索著金絲楠木小手爐上的縷紋,眨了眨眸子,她身處建康,莫論大小事,李越皆會上稟,此事她自心知,奈何,心思附于信中,一念千轉,卻愈發難安,是以明知故問,不過為減心中憂愁,稍徐,眉梢顫了顫,問道:“他,尚有何言?”
聞言,革緋頓了一頓,而后,飛快的溜了一眼小娘子,見小娘子長長的睫毛輕撲,心知小娘子著急了,不敢有瞞,遂垂首道:“郎君言,道若不行,乘桴,浮于海。事若不諧,望小娘子,攜主母、少主母,闔族之人,暫避于海。”
“道若不行,乘桴,浮于海……”
曹妃愛肩頭急促的顫了一下,扣著小手爐的手指微微一緊,好似吸了一口氣,面上絲巾淺皺,須臾,淡聲復問:“其欲何為?何故如此行事!若,若事不諧,他,他如何是好,可有思慮周全,可有顧惜自身……”語聲越來越急,胸膛淺淺起伏。
嫣醉從未見小娘子如此著態,赫了一跳,趕緊扶著小娘子的手臂,欲勸慰,卻無從勸起,小娘子與革緋在說甚,她似懂非懂,只知,定然與華亭侯相干,遂咬牙道:“小娘子莫怒,待,待其歸來,好生訓斥便是……”
殊不知,其不言尚好,一言曹妃愛更怒,斜斜看了一眼嫣醉,頓時將嫣醉的話語給堵了回去,而后,瞇著眼看向革緋,等回答。
革緋心中也慌亂,奈何劉濃再未囑咐她支言片語,見小娘子看來,心思急轉,眸子驀然一亮,掌著桐油鐙,提著裙擺,曲身萬福道:“小娘子莫怒,莫憂,郎君如今乃安西將軍,控大軍于豫州,縱然遇事不諧,定可從容身退!”
曹妃愛冷聲道:“退?其人若處豫州,天下間,無人可奈何得他!一旦投身入怒潮,即若滄海一粟,豈能輕易言退!自幼即喜獨行,自幼即喜犯險,從不與人商議,好似淡定從容,實乃獨目匹夫矣!長此以往,必敗無疑!”明眸冷寒,愈發惱怒,嘴角絲巾不住起伏。
“小娘子,息怒……”
“小娘子,莫怒莫怒……”
疾言厲色若冰雪,革緋與嫣醉齊齊色變,嫣醉掌著鐙瑟瑟發抖,革緋“撲嗵”一聲,跪伏于船頭。
江水靜流,潤雪微瀾,舟首良久不聞聲。少傾,曹妃愛長長的睫毛淺淺一伏,閉了下眼,好似吐了一口氣,嘴角絲巾微漾,淡聲道:“怪道乎,碎湖調曲入吳興,想必亦與此事相干!起來吧,事已至此,莫奈何也!待歸華亭,即驅舟泊岸,斂口慎言,莫驚了娘親!”
“諾。”
革緋、嫣醉舒了一口氣,革緋徐徐起身,嫣醉掌著桐油鐙的手微微顫抖,心思一陣亂轉,猛然一明,情不自禁的回望雪中建康。殊不知,身后十余艘蓬舟連綿蕩葉,已然繞過建康,分流入吳水。
雪統江山,肆意妖嬈。
六角雪花晶瑩,隨風輕潛、淺繚,于無聲無息間,纏滿了桂樹,灑白了層層屋脊,一眼望去,建康宮鱗鱗節節,恰似一層復一層的軟綿云朵,朱亭已掩色,綠衣奪目,憑欄俏望,秋月容顏未改,只是顏色略淡。
婢女侍于側,團紅簇柳,拱衛著中目那一抹深綠。須臾,貼身侍婢轉廊而來,看了一眼左右,輕步向前,對依欄眺雪的小娘子福了一福,淺聲道:“小娘子,亭畔有紅梅,轉角即可觀,莫若……”
宋祎未回首,嘴角輕輕一翹,輕聲道:“退下吧,著雪留下即可,稍后,殿下歸來,且入此樓。”
“諾。”一群婢女應聲而去。
各色襦裙浮云冉隱,著雪復待了一會,見確已無人,即捧出三封信,柔聲道:“小娘子,有信至。”
宋祎未接信,雙手掌著朱色欄,微微傾身,眸子逐著輕柔飛雪,探手出外,以指尖接了一枚雪花,置于眼下細觀,雪入手即化,絲絲浸入指紋中,淺涼,伊人眼眸游離于雪融,心思隨雪不知飛向何處,良久,輕輕一笑:“著雪,墻內梅,墻外梅,梅處墻內即雍容,與牡丹爭色,若處墻外,即蓄暗香,散于空谷,萬載亦不失。”
“小娘子所言甚是,墻內梅雖美,卻不及墻外芬芳。小娘子,且閱信。”著雪心中微酸且慟,臉上卻微微笑著,將那封來自上蔡的信擱于上,來自蘭陵的置于中,來自豫章的容于下。
稍徐,宋祎閱畢上蔡來信,嘴角聚攏笑意,復閱蘭陵之信,柳眉微顰,再閱豫章之信,俏臉凝寒。將三信回遞著雪,著雪接信,揣入懷中深處,輕聲問:“小娘子,可需回?”
宋祎道:“彼此心知,何需回?殿下喜食梅花蜜藕,需得多備些。”
“是,小娘子。”著雪身子一顫,凝著眉頭垂首。
雪掩長巷,仿若鋪得一層白錦,車轱轆輾于其上,淺淺輕響,劃落深痕一行。待至玉雪瑞獸前,轅上車夫挑簾,司馬紹憂色沖沖的走出來,抬頭看了一眼漫天飛絮,輕嘆一口氣,而后,亦不知想到甚,緊皺的眉頭徐徐放開,挽了兩袖,背于身后,大步走入深院。
庭院深森,盡作雪籠,穿過前庭,復行中庭,轉行于假山,漫步于朱廊,驀然一抬首,伊人倚紅樓,紅、白、綠,三色相間,淺淺一笑,如玉生煙。
赤舄履銜著朱梯,盤旋而上,轉過廊柱,即見宋祎俏倚于欄,雪白的葦席沿廊鋪展,烏桃矮案置于其中,案上擺著各色吃食,中有司馬紹最喜食的梅花蜜藕。
見得此人、此景,司馬紹眉宇盡展,暗覺朝堂上的爾虞我詐,爭名奪利一時盡去,撩袍落座于廊中席,夾了一片白中絳紅的藕片,輕輕一嚼,脆嫩而味美,情不自禁的舒出一口氣,贊道:“甚好,極好,今冬雪驟,臘梅亦格外凝濃,所凝之蜜伴雪藕,細細品味,甘意自潛矣。嗯,恰若一言,冬雪壓梅,殊不知梅猶勝雪一籌。”
宋祎靜靜一笑,素手把盞,淺淺斟得八分滿,自抿一口,淺留唇印于盞,徐徐奉呈,細聲道:“道畿,且飲。”
二人獨處時,宋祎從不喚殿下,向來稱司馬紹之字,司馬紹極喜,臻臻笛魂總于他人不同,隨意鋪案于廊,即顯畫心,無意溺稱,妖嬈難言。司馬紹淡然一笑,抿了一口酒,復贊:“此酒,清涼澈魂,與往日不同。”
宋祎笑道:“雪起時,宋祎即埋酒于梅下,浸梅之魂,落雪融清。故而,甘醇。”說著,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司馬紹,淺笑道:“酒雖美,卻難解道畿之憂,道畿即入紅樓,何不放下廟堂俗事?”說著,向著雪示意,著雪知意,入內,欲取長笛。
司馬紹飲了寒酒,面上微微泛紅,心中抑郁卻愈發難制,背倚著欄柱,看著美若青妖的宋祎,笑道:“今日心緒難靜,豈可聞得天籟之音。”
宋祎淺淺一笑,見酒已盡,復再斟酒。
美人靜,心潮動,司馬紹難制酒意,接杯嘆道:“今日,父皇勃怒于殿,駁盡肱骨之臣,怒斥大將軍意欲不臣,任吳興周札為右將軍,陳軍五千入石頭城,都建康諸軍事。復命沿江諸郡盡起郡軍、私曲,眾臣,眾臣默觀而不言……唉……”悵然一聲長嘆,神情不盡蕭索,縱觀千年,未有一朝如此朝,令難出京城,軍權盡附于世家之手。
杯中酒,酒印顏,櫻唇微含,落紅半闕。宋祎眸子凝視著酒中容顏,眉心朱砂微微一皺,輕笑:“興許,來年春濃,雪即融!”
雪即融,化魂入水,石頭城中,昔年朱燾所植之樹已不存,唯存一方靜潭****成水,潭畔,衰柳垂雪絲,青葦席亂鋪,矮案錯擺,周札與劉隗酒意已有七八分。
艷姬姿色濃媚,猶勝雪景,捉起酒盞,徐徐一口,飲得香腮淺鼓,繼而,眼眸含情,扭著水蛇腰,掛于老郎君之肩,櫻唇淺浸,觸唇溫軟,丁香暗吐,渡酒如涓。
“哈,哈哈……”
周札復了散,衣冠零亂,雙手捧著艷姬的臉頰,暗中銜著小丁香,好生一陣廝磨,而后,意興高漲,將艷姬一推,提著酒壺,歪歪斜斜的站起身,徘徊于雪下、潭畔,繼而,將酒壺一扔,敞胸露腹斜臥雪中,撩了撩銀須,劈手接過艷姬扔來的雪毛麈,慢慢揮著,放聲作詠:“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大連兮大連,而今日月倒懸,俗世纏事,徒奈何哉?”
聞言,劉隗冷冷一笑,從艷姬堆中掙扎起身,朝著臥雪仙人慢條斯理的一揖:“宣季兄,但記今日之樂即可,何需言來日之憂?來日復來日,即若晝夜輪轉,我心自廣,暢游于天,俗世自有俗人惱,與你我,何干?”
俗世自有俗人惱,司馬睿乃天之子,卻自認為俗人,若非風云隙會,五馬渡江而化龍,其人現仍為閑散貴子,縱酒論賦、暢緒歌舞。奈何,時也命矣,得王氏鼎力支持,復建社稷于江東,如今,得王氏攪鼎欲覆,憑添白發簇鬢!
此刻,看著銅鏡中消瘦的人影,司馬睿目光深沉,嘴唇輕顫,暗覺鏡中人有黑影纏身,不自禁地伸出手,欲拂盡鏡中黑影,觸手卻一陣冰冷,渾身驀然一抖。
石婕妤跪坐于龍案側,默然研墨,此事原屬宮女之事,她卻深知,司馬睿極喜她的手腕,浩潔若玉,徐徐轉動時,自有暗香攜袖。焉知,今日司馬睿卻未看她的手腕一眼,只顧注目鏡中人。
稍徐,司馬睿回首,走到案后落座,欲提筆賦雪一闕,心中卻混亂如麻,幾番反復,未落一字。愈思愈怒,越怒越覺手中毫筆重若千斤,漸而,枯瘦的手碗不住戰栗,再也握不住筆,“啪噠”一聲,筆落案紙,璇即,“噗”的一聲悶響,蓬血怒灑浸紙,慢慢暈開,恰若一團梅。
一團梅,紀瞻立身于梅下,斜仰高冠,凝視雪融梅,清香隨風來,鉆入鼻中,深纏神魂,令人渾身上下為之一輕,忍不住的詠道:“萬里江山一雪統,大江內外悲聲濃,鐵甲縛身難自在,但且折梅贈春風……”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淺雪染月洞,朗朗的詠聲撲雪入院,稍徐,郗鑒大步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