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鳴曉,朝陽染紅了天際,籬笆墻外,淮揚樹披上了一層薄紗華衣,若霞似瀾。
晨間有微風,輕輕的拍著湘妃簾,一只素手探出來,余鶯挑簾而出,將身嵌入陽光中,秋陽微軟,拂著臉頰,映襯昨夜余歡。
興許終夜情濃,余鶯暗覺身子酸麻,秀眉微蹙,迎著微風,緩緩舉起了雙手,擺了擺小蠻腰。而后,度步至院中。
時令寒露,院中菜圃不見青綠,唯余一片茫茫。昨日漫天揚絮、隨風,今朝落盡塵寰、若雪。余鶯不喜雪,當即拿起掃帚胡亂一陣攪,焉知掃絮不成,反惹了一身絮塵,奈何她卻越掃越開心,直把院中揮得飛絮蓬起。
稍徐,拄著掃帚喘氣,院中絮跡分明,赫然呈現一圖,有山有水有余鶯,半晌,微微一笑,扔了掃帚,竄入室中,抱出一卷葦席,鋪于屋檐下,抬首看了看檐角的騎鳳仙人,斜陽灑來,眸子一瞇,璇身落座,拔下頭上花簪。
“嘶,嘶嘶……”花簪磨擦青石,沉穩而有序,不多時,葦席邊角便積得淺淺一層石粉。
“驢呃呃……”
驀然,籬笆墻外傳來一陣驢鳴聲,驢乃稀奇物事,余鶯腦袋一歪,稍稍一想,強忍心中好奇,不去看驢,繼續磨刃。
“驢,驢呃呃……”
驢鳴愈來愈近,即處墻外,扯著脖子叫個不休,將院中雞仔赫得四下亂竄,其中有一只驚赫過甚,竟直直朝余鶯撲來,余鶯將身一扭,避過雞仔,心中卻頓時怒了,拽著利簪起身。
“咳……”
駱隆慢條斯理的走出來,瞥了瞥余鶯手中的利刃,眉毛拔了拔,置拳于唇下,重重一聲咳,而后,歪嘴一笑,將胸前衣襟緊了緊,對著太陽伸了個懶腰,嘖嘖嘆道:“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螓首覩爾容,嬌兒尚需憐……”一頓,瞥了眼籬笆墻外,冷聲道:“但且容進。”
“諾。”
墻外甲士推開青竹籬笆,驢與人盡入院中。
鶯瞥了一眼驢,眸子瞪的老大,確乃稀奇物事,渾身烏墨,唯嘴呈白,與駱隆頗有幾分神似,想至此處,莞爾一笑,繼續磨刃。
少傾,湘妃簾一閉,駱隆與來人對座于靜室,來人雙手按膝,垂首不語。
駱隆拾起案上涼茶,咕嚕嚕飲了一氣,涼意滲懷,精神為之一震,哈了個口氣,問道:“何如?”
來人嗡聲道:“祖約命某入合肥,某幸不辱命,戴淵已獲準,既待祖約為祖氏族長,即委任其為鎮西將軍,復令祖約率軍南下鎮淮南。而后,復行上表,請準。”
“甚好。”
駱隆眉頭微皺,淺抿頷紋,以指叩案,似在思索,須臾,眼底陡閃一鋒,笑道:“依汝之見,七日后,祖約可得償心愿否?”
來人嘴角裂了裂,垂首道:“祖該、祖納皆亡,祖渙已投祖約,祖道重與祖約不合,故投祖延。若將祖約與祖延相較,祖約身為將軍胞弟,而祖延卻非。況乎,祖約外得戴淵聲援,內獲許氏鼎力扶持。再則,城外,祖約之軍倍勝于祖延。故而,某度之,十之**,可得。”
“哦……即是如此,不容其得!”
駱隆長長的“哦”了一聲,慢悠悠的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物,輕飄飄的扔于案上。
盞茶后。
來人騎著驢,告辭離去。
駱隆走到余鶯身邊,蹲下身來,攬著她的腰,與其耳鬢廝磨,深深嗅了一口余鶯胸前奶香,神情極其愜意,笑道:“晨方初起,愛君即行磨針,乃為刺繡乎?妾繡并蒂蓮,妾懷蓮中子……”
“哼!”
刃鋒一閃,花簪抵著駱隆的喉嚨,將其寸寸抵開,待其背抵青墻,余鶯嫣然一笑,收回簪子,別于云髻,而后,拍了拍手上石粉,款款起身,扭著小蠻腰,捧起小竹籃去喂雞,不知何故,步子卻驀然一頓,璇即,眉頭緊皺,扶著廊柱,一陣干嘔。
“呵,哈哈……”
駱隆放聲大笑,神情得意而目光溫柔,慢騰騰起身,替余鶯順了順背,而后,看了一眼院中飛揚的毛絮,低聲耳語:“天干物燥,極易失火,愛君且勞,毋寧簇絮走火。”言罷,正了正冠,邁開大步,走向院外。
余鶯抹了抹嘴角,眸子逐著駱隆飄冉的袍擺,駱隆的袍擺有條縫,內中不斷的滾出顆顆雞食。待其隱于林叢深處,余鶯狠狠的“啐”了一口,抓起籃中雞食,用力一揚。
“嘰,嘰嘰……”
頓時,院中角落里鉆出一群小雞仔。余鶯抱著竹籃坐于階上,單手托腮,櫻唇緊抿,眼眸明黯閃爍,暗忖:‘昨夜,駱隆中夢忽笑,囈語“火,火……”今朝復念,此乃何意?’
稍徐,按著后腰徐徐起身,漫不經心的看向院外,恰見藍紗影蕩。
“嘰嘰嘰……”
一只黃絨絨的小雞仔逃出了籬笆墻,歡快的啄著道中雞食,撲扇著小翅膀,沿著淮揚道一路追尋,待至道口,雞食忽然斷絕,轉動著小眼睛,愣住了。
“格格……”
嬌笑淺揚,藍影驀閃,素手斜斜一探,將小雞仔攏于掌中,瞇著眸子打量。
婢女抿嘴笑道:“革緋阿姐捉幼雞,莫非,意欲哺之,待其長成,即可……”
革緋笑道:“即可煲得一湯。”
聽聞革緋阿姐欲將幼雞煲湯,婢女掩著嘴巴,眸子亂眨,徹底愣住了,革緋卻默然一笑,托著雞仔鉆入簾中。
待入壽春劉氏酒肆,革緋并未將幼雞煲湯,而是將其置放于案,從雞爪下取出一張小紙條,緩緩展開,內中僅書一字:火。
“火……此乃,何意?”革緋歪著腦袋問。
對面之人眉頭緊皺,半晌,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置于案角,沉聲道:“駱隆與郎君謀,承祖逖之意,欲制祖約而扶祖延,胡煜已得此信,彼時,待祖氏族議,胡煜即行設法,將此信公之于眾,恰若一火,燎盡祖約。城外……”看向左首之人。
左首之人道:“汝既已致信于上蔡,七日后,郎君必至。待郎君一至,劉訚即邀祖約軍中諸曲都于帳,斬之!屆時,郎君即可提軍壓營,以制嘩變,而劉訚即隱,入華亭。”言至此處,微笑著看向革緋,神情溫柔,續道:“此舉,當可使郎君聲名不減反增。然,事關郎君獲豫州,萬不容失,依劉訚度之,駱隆,或將有詐……”
“詐在何也?”革緋秀眉凝川,將紙條附之一炬,把小雞仔捧入掌中。
劉訚道“詐在其所圖也!”
胡煜搖頭道:“其人乃駱氏棄子,日夜思懷而驕縱。故而,其人之所圖,乃榮晉于士,復建士族!縱觀豫州,可助其于朝堂者,郎君殊勝!”
劉訚皺眉道:“非也,其人驕縱,與郎君數番為敵。驕縱者,豈會輕易伏首?劉訚左右思之,揣而難安,卻不知其詐在何!”
“罷了……”
革緋幽幽一嘆,將小雞仔置放于地,輕輕一推雞屁股,淡聲道:“既不知詐謀何處,唯有靜觀其變!而今之謀,祖約當伏!”
“嗚,嗚嗚……”
城東,滿營裹素,白帆飛漫天空。營內,悲聲震天,絡繹不絕的祭者蹣跚攜扶,營外,百姓如喪考妣,萬眾自行披麻作斬衰,匍匐于地的人群,由軍營一路鋪至城外,人人神情凄愴,拋冠罵天,號啕捶地,恨不得與將軍同去。
哭聲,塤聲,來回穿插,將整個壽春城盡攏。駱隆捧著塤,跪坐于靈堂外,秋風繚亂衣冠,其人神情冷凜,意態蕭索。
少傾,一曲畢罷,看了一眼麻素長龍,眨了眨眼睛,將淚水含入眼底,悵然一聲長嘆,掌著廊柱站起身來,對一名婢女低語幾句。而后,卷著寬袖,獨自行向無人之處,容身于淮揚樹下,仰著眺望。
稍徐,淺淺的腳步聲響起。
駱隆肩頭輕輕一震,回首望向來人。
祖薤轉廊而來,渾身重縞,白麻裙,白絲履,面色也蒼白若雪,唯有眼眸漆黑如墨,霧隱汪湖,珠淚垂頰,仿似風吹即倒,極惹人憐。
駱隆閉了下眼,待開眼之時,緩緩吐了一口氣,臉上堆起笑容,托著手中之物,笑道:“此塤,乃象骨所制,音色醇厚,若可氣神相合而鳴,聞之若空山飛絮,令人神醉而忘返。此塤,駱隆得來極其不易,奈何,方才試鳴一曲,卻未得其神。小娘子極擅鳴塤,想必可與之神合。”
塤白如玉,淺陽拂下,散發著柔和光暈。祖薤瞇著眸子,仿似迷了一迷,繼而,端手萬福道:“塤,確乃美物,奈何祖薤已然有塤,況乎,此塤駱長吏得之不易,祖薤豈可奪他人之好。駱長吏若無他事,祖薤告辭。”
“且慢!”
駱隆大步若流星,竄至祖薤身前,將其攔住,挽袖于眉,沉沉一揖:“祖小娘子乃聰慧之人,將軍亦曾有言,縱觀祖氏百余子弟,唯小娘子與將軍氣神相合,是故,駱隆方獻塤于小娘子,何故不取?”
“非祖薤之物,取之何意?”祖薤退后一步,端手于腰際,凝視著駱隆,聲音略冷:“駱長吏需知行險舟于川,既待風浪忽起,即作舟覆人亡!”
“非也……”
駱隆慢慢起身,單手托塤,另一手負之背后,微笑道:“祖小娘子,駱隆并非操險舟之夫,駱隆實處身于外矣!再則,川勢若洪,何人可擋?”言至此處,將塤復遞,柔聲道:“駱隆獻塤于小娘子,實乃此塤唯小娘子不可鳴,故欲深究其由,且容駱隆放肆,三載前,駱隆與小娘子初識于此樹下,駱隆之心,即已傾覆!”言罷,不由分說的將塤塞給祖薤,揮著寬袖,闊步而去。
白玉鑄塤,白玉融心,塤與掌合,幾難分色。祖薤握著塤,眸子一陣輕顫,繼而,抿了抿嘴,提著裙擺奔出數步,揚手欲喚,卻見駱隆已融身于雪麻長龍中,三晃兩晃,即作不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