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星輝,月滿天。
點點星光冷玉街,劉濃騎著飛雪,漫蹄于月下洛陽城。
因飽受戰火蹂躪,偌大的洛陽城不見華燈冉冉,唯余城南寥落著幾簇燈火。
洛陽,城中有城,分東南西北四角錯落聳立,大軍屯于西北金墉城,城中復筑三城,三城互為倚角,尖鋒抵向北方,兩刃可控東、西之敵。此城,本屬漢魏皇室牢獄,今為軍事要塞。現下,劉濃正往城南民居,李矩暈厥當場,令劉中郎感慨而無奈,只得夜探城南,以好早作綢繆。
間或得見,巡城的士卒舉著火把與長戈,待見得白袍泄來,情不自禁的避于一旁。
“蹄它,蹄它……”
四下里,格外寧靜,飛雪腳步亦落得輕淺,即便連身后的百余親衛亦控著馬韁,跟隨著飛雪的節奏輕踩慢踏。楚殤掛于劉中郎腰間,劍鍔處纏著一截雪紗,伴隨著飛雪的步伐,仿若婀娜女子正行起舞,衣袂飄飄。
荀娘子饒有興致的瞥著那縷雪紗,一眼便知乃是女子紗裙一角,暗想:‘雪色,莫非,乃是攜游思夜游洛陽?’心中好笑,遂把馬一拔,稍稍靠近,輕笑:“劉中郎,孟夏梅月,夜風徐耳,良人逐月漫騎,好興致!然,洛陽非上蔡矣!”
劉濃掀起面甲,斜斜打量她,但見月下的荀娘子俊美致極,一縷月光淺淺縛著額角,眷戀著細長鳳眼,玉鼻極挺,狀若刀削,嘴角不笑亦略翹,未見浮華,唯有冷傲。梅月清冷,女將軍卻仿若燦爛孟夏,二者合而為一,別生一種情素,令人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半晌,荀娘子柳眉凝川,徐徐撤走對視的眸光,淺哼一聲。劉濃灑然一笑,嘴角笑容干凈純和,不帶半分雜色,星目亦同。
少傾,一行人來到城南,未入民居,直上城墻,內中守衛寥寥無幾,劉濃將雪紗疊好,放入懷中,按著楚殤,走到箭剁口,眺望。
荀娘子踩著斜長的影子走到他的身邊,眸子凝視著水霧蒙蒙的南面,輕聲道:“傷,可有恙?”
劉濃微笑:“無妨!”
荀娘子粉臉微微一紅,璇即,淺淺褪盡,沉聲道:“李矩容我軍入城,汝且度之,其乃何意?”
劉濃道:“替其守城!”
荀娘子皺眉道:“城下存民十余萬,女子乃昔日宮女,男子大多老少。石勒提兵五萬困祖豫州于陳留,石虎攜兵兩萬絆韓潛于滎陽,呼延謨所率俱乃輕騎,必為探路先鋒,是以定有大軍隨后而至!洛陽之北,或將……”
劉濃接口道:“或將,復有大軍奔來!”說著,定定的看著荀娘子,沉聲道:“兩日之內,我軍必撤,城中余民,勢必南回。”
荀娘子睫毛顫了顫,淡聲道:“若李矩不允,又當何如?”
聞言,劉濃按著腰劍,轉目城中,看著夜幕下的幾許微弱燈光,一字字道:“不得不允!”
稍徐,見荀娘子粉臉呈寒,劉中郎裂嘴一笑:“勿憂,李矩久居北地而不亡,豈乃易與之輩?其人屯民于城南,已彰其意矣!”
笑容猶若陽春融雪,令荀娘子臉上寒意寸寸消融,歪著腦袋,想了一想,輕聲道:“但愿如此,城南,渡河可至陳國,跨關即入穎川,呼延謨之輕騎,務必擊潰!”
“然也!”
劉濃劍眉一凝,半瞇著眼掃向西北,目光冰寒,冷聲道:“胡騎必銜尾,誓斬銜尾之彘!”
“呀,好美的祈天燈!”
一聲嬌呼,從城墻一角響起。
孔蓁便若昔日綠蘿,她的眼眸總能率先捕捉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眾人順著她那斜指的長二長槍一瞅,只見城下一隅,一盞小燈飄飄搖搖,冉冉升向蒼穹,內中燈火明滅,宛若星光閃爍,承載著放燈人的冀愿,卻令觀者感同身受。
劉濃與荀娘子對視一笑。
次日,天將放曉。
李矩已醒,邀劉濃聚于阿舊城,此城附屬金墉城,位于東北,劉濃與荀娘子以及徐乂,率親衛百余赴會。
待入阿舊城,內中甲士如鱗,劉中郎按劍徐行,目不斜視,百余白袍目光冷凜,亦步亦趨。即入內城,都門都尉江霸提著長槍迎面而來,待至近前,捧槍道:“劉中郎,將軍已然備酒等候,且隨我來。”
言罷,帶著劉濃等人行至一棟高院前,頓住腳步,嗡聲道:“將軍掃榻于內,以禮相待,劉中郎何不輕身前往?”
“嗯……”
徐乂冷眉一挑,橫打劍槊,逼視江霸,冷聲道:“若是以禮相待,為何一路皆現刀兵作墻?客當隨主,然,諸如李司州此主,徐乂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矣!莫非,欲效鴻門乎?”
江霸未看徐乂,朝著劉濃含了含首,低聲道:“劉中郎,滿城余民,便在此一晤。昔日鮮芥,何足掛齒?江霸,愿以項上頭顱作保……”
“罷!”
劉濃揮了揮手,斜掠一眼院前的銅雀,復抬頭望向門扁,但見內書二字:‘重樓’!銅雀春深鎖二喬,高門森院禁重樓,此乃魏晉被廢之帝、后所居,當下,淡然一笑,對荀娘子點了點頭,僅攜十余親衛入內。
孟夏之初,霧薄似紗卻冷,晨曦穿不透梧桐、更寒,斑駁的青石板,畫紋染苔痕,未見往昔華麗,唯存井井森然。花圃已歿,青藤爬滿墻,湘竹倚窗,妝臺作古,人已殃。
此間瀾靜,寒滲渾身。
院中有一方小潭,內中死水鋪滿苔鮮,潭中有亭,掛著幾幡粗布帷幄,被風一繚,恍若楚地招魂帆。李矩身著寬袍,頭戴高冠,背靠著亭柱,跪坐于葦席中,身前置放兩案,內中有酒一壇,一撙青銅酒盞。
“鏘、鏘!”
烏墨鐵履踏著陳舊青石道,緩緩走入亭中,白中滲紅的大氅將亭中落葉一卷,定在李矩對面,未作一言,徐徐下沉,跪坐于案后。
少傾。
李矩注視著朱漆剝落,盡作斑痕的亭廊,沉聲道:“汝可知,此乃何地?”
劉濃道:“重樓!”
“然也,重樓,鎖帝、后之重樓!悠悠百載,共計五帝、七后、十八美,亡歿于此!”
李矩抓起酒壇,徐徐斟入青銅盞中,酒水嘩嘩作響,淡聲道:“此乃好酒,汝之所釀,竹葉青!”捧盞抿了一口,贊道:“好酒!”又徐徐將酒灑入潭中,笑道:“諸君,且飲!”
須臾,見劉濃未倒酒,也不以為意,復斟一盞,徐徐飲盡,面上隱泛紅潮,揚了揚盞,笑道:“李矩侍甲已然三十載,初為梁王之牙門將,伐氐胡而表侯,晉室轟傾后,未曾入江南,轉戰八合據四野,逐胡懲暴,斬首足以壘營。”
劉濃劍眉微拔,淡然道:“李司州乃當世之名杰,劉濃向來敬佩!”
興許酒濃,使得李矩性情爽烈,揮揚著寬袖,哈哈一笑,指著劉濃,大聲道:“黃口小兒,吾持劍之時,汝尚游魂于野,未曾附體;吾斬胡之時,汝尚斗草于嬉,不知春秋。而今,汝稍作得勢,焉知他日?安敢小覬李矩乎!”
言罷,斜視劉濃,吹胡瞪鼻,半月來,其人孤行于刃,游走于鋒,晝鎖愁眉,夜難入夢,此時為酒一摧,張揚盡顯。
然,劉濃卻笑了一笑,以手指敲了敲案上酒壇,正色道:“李司州,劉濃有諾在身,故而不得飲酒,并非小覬李司州往昔之英勇也!”頓了一頓,提起酒壇,滿滿斟了一盞,未飲,傾灑于潭。繼而,注目李矩,將影子深深嵌入他的眼睛里,沉聲道:“李司州,洛陽將失,且放民南歸!”
“洛陽將失……”
李矩臉上潮紅層層褪去,目光則愈聚愈深,凝于內中作一點,乍然飛射,直直撲向劉濃,聲音冷寒:“棄城而逃,汝乃郭默乎?若是懷存此意,定遭天下人恥笑!”
劉濃不避不讓,微微傾身,按劍投目,冷聲道:“敢問李司州,何為城也?”
說著,也不待其接話,按膝而起,指著院外,大聲道:“萬眾成城,此方為城!若失萬眾之民,何來城也?吾非郭默,其人貪婪喜功,置萬民于不顧,棄城拋民,獨身輕出,此乃下作之人矣,吾豈能為之?”
“嘿嘿,下作……”
李矩提著酒盞,冷笑連連:“劉中郎乃華亭美鶴,自是惜羽,惜羽者乃真君子。既為真君子,江東之虎何不與李矩同守洛陽,此乃漢民之宗稷,天下之雄城,非十倍之敵,不可破矣!”
劉濃道:“而今之洛陽,已非昔日之洛陽,城中存民不過十余萬,且城墻破敗,洛河枯竭,如何守之?縱然守得一時,可得長久?彼時,城中存糧斷絕,莫非,李司州欲效胡狄乎?”
言至此處,眉鋒一寒,見他猶自沉吟,面呈不屑之色,索性斷卻他的念想,冷聲道:“李司州乃當世人杰,久行軍陣,當知時度勢,祖鎮西勒兵陳留,對陣石勒!其意乃何?豫州之力已竭,糧草難以持軍,亡卒難以復補,再非往日矣!是以一桃殺二士,乃不得不行晏子事……”
半個時辰后。
劉濃踏步出重樓,回望一眼死氣沉淵的森樓,暗暗吐出一口氣,嘴角挑起一抹笑,抖了抖肩后白袍,按著楚殤,大步若流星。
荀娘子迎上前來,嘴角一彎,輕笑:“事已成?”
劉濃笑道:“然也,即刻開城,放民。”
荀娘子歪著腦袋,挑眉道:“乃示之以威,兵諫乎?”
劉濃心情大好,頓住腳步,斜斜一撩,戲道:“然也,吾言,吾帳下有上將,名喚荀灌娘,取上將首級猶若探囊取物爾,曾斬石勒十八騎!”
“噗嗤……”
荀娘子莞爾一笑,恰若盛夏之陽,趨走濃烈陰霾,璇即,笑容一收,理了理額前紅綢,板臉道:“十萬民眾南流,乃大事,不容小覬,城外尚有游騎,據三十里外,虎視于側!”
“逐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