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軍事
“橋小娘子,橋小娘子何在?”
劉胤甩掉槊尖上稀爛的頭顱,縱馬飛奔,對四下里零星追殺不管不顧。
“來福!”
一聲嬌喝遙遙斜響,劉胤把大黃馬一勒,持槊斜望,只見右方,一群持刀部曲圍著幾只鶯燕。中有一只,水藍飄冉,正是革緋。
“革師!”
劉胤濃眉一抖,順手扎死一名敵軍,縱馬撞飛一騎,直直插向右方牛車。待至近前,方才見到橋游思依在晴焉的懷中,眸子閉著,俏臉雪白,左肩有碗大一朵血花。
“橋小娘子……”
劉胤心中咯噔一跳,疾疾翻身落馬,沖進人群中,柱著丈二劍槊,單膝跪地,顫聲道:“橋,橋小娘子,來福來遲也!”
革緋喝道:“來福,休得胡言!橋小娘子只是受了驚嚇,身子無恙!”
“無,無恙……”劉胤抬起頭來,緊盯著橋游思肩上血跡,又看了看革緋,復又垂首。
“來福,游思無妨。”
橋游思睜開了眸子,輕輕吸了一口氣,淺淺的笑著。方才,慌亂中,她摔了一跤,無巧不巧摔入血水中,是以染了一朵肩花。
“天幸也,萬幸也!”
劉胤見橋游思果然無恙,神情大喜,又瞅了瞅革緋,見革緋眉間有血,驚道:“革師……”
革緋抹了抹額際,“鏘”的一聲,把劍歸鞘于肩,淡笑道:“無妨,乃是他人之血。”說著,又呼出一口氣:“幸而,有驚無險!橋小娘子實乃女中英杰也,革緋佩服!”眸子看著柔弱的橋游思,盡是欽佩。
橋游思面上一紅,嘴角一彎,輕聲道:“多賴部卒威勇,援軍及時趕至,實與游思無干。”
由始至終,橋游思臨危不懼,未退半步。若非如此,在慌忙不迭、匆匆布陣的局勢下,眾人能否堅持到援軍前來,尚是兩說。而此時,戰事已畢,四野里到處皆乃蹲伏的降卒,劉訚滿臉是血的奔來,抹了一把臉,喘氣道:“援軍,乃是郗公部下,郗公攜家眷,稍后便至。”
“郗公……”
眾人神情各異,一時寂靜。
“小娘子,給,手爐。”洛羽蹦蹦跳跳的竄過來,手里捧著金絲楠木小手爐,在她的身后,跟著嘶牙裂嘴的若洛。
馬蹄踏過博陽縣,上蔡已然在望。劉濃在博陽縣耽擱了幾日,拜訪了幾位塢主。祖逖與石勒互開邊市,上蔡理應前去置馬。
飛雪識途,不需人催,輕快的奔向上蔡。不知何故,劉濃劍眉微皺,暗中忐忑難安,且不時生起陣陣揪心之痛。
待入上蔡境,揪痛不再,卻猶自心煩意亂,當即快馬加鞭,直奔縣城。將將躍過河西,踏入汝河橋,便見幾騎風速乍來。
北宮高聲叫道:“小郎君,橋小娘子至北,劉胤已然前往相迎。”
劉濃神情一怔,半晌,喃道:“橋,橋小……”
“然也!”
北宮勒過馬首,與劉濃并騎,落后半個馬首,笑道:“劉胤已去數日,北宮唯恐有失,求了荀娘子,命薄軍主再率三百騎前往。想必,再有數日,橋小娘子便可至上蔡也。”
游思,游思至北……她的身子淺弱似扶柳,豈可讓她來,此乃北地,兇險萬分!
唉,游思為何……
霎時間,眼前浮現起那嬌弱的身姿,時爾隨風搖曳,倏爾抿嘴淺笑,劉濃按著顫抖不休的左手,心中百感交集,頓時知曉為何難安,深深吸進一口氣,強忍著滾蕩的心懷,策馬奔入上蔡縣城,稍事交待后,復引五百精騎出城,插向鲖陽。
風卷狂龍,一路馬不停蹄,飛躍宋侯驚詫不已的目光,直抵孤峰嶺。
徐乂伏馬疾奔,不時探視劉濃,心道:那橋小娘子定乃天女般的人物,如若不然,玉山崩裂而不驚、刀劍叢生猶從容之劉殄虜,豈會如此失色!
劉濃劍眉緊鎖,唇抿作刀,抬頭看了看天色,見日將西垂,本應宿營,但稍作沉吟之后,“啪”的一抽鞭,箭射入嶺。
“嗚,嗚……”
卻于此時,從山嶺背面傳來了行軍號角聲。聽此號聲,劉濃身心猛然一輕,情不自禁地勒馬靜待,半瞇著鳳眼緊盯山嶺,心中卻七上八下,一陣亂跳。
斜陽柔軟,暉映山崗。
青牛挑破紅霧,彎角探入眼簾。轅上白袍滿頭蛇發,正控著牛韁緩緩漫下,待看見了劉濃,神情豁然一喜,猛力的揮著手。
“嗚……”
“嗚,嗚……”
兩方號角相互交織,一者進,一者待。
稍徐,鐵甲如水泄下,繡簾輕輕一卷,走出個俏麗小女婢,隨后,一只素白如玉的柔夷搭著女婢手臂,微一用力,嵌著藍蝶的絲履已然淺露,緊接著雪紗輕蕩,嬌俏的小人兒捧著金色小手爐,立于轅上,歪著腦袋,淺笑。
“游思!”
劉濃心中頓時化了,連日來的不安在此一瞬間,化作柔腸百結,胸中又似百花綻開,一束一束,爭相競放,嘴角微微揚起。
“蹄它,蹄它……”
飛雪樸扇著黑琉璃般的眼睛,亦在盯著橋游思看,好似被她吸引,慢慢的踏著蹄,走向她,靠近她,待走近了,灰兒,灰兒的叫著。
千眾斂聲,劉胤揚著濃眉,拖著劍槊,傻傻的笑著;革緋櫻唇淺抿,恬靜的笑著;劉訚看著小郎君,嘴唇開闔而無聲,繼而,又瞥了一眼革緋,淡然的笑著;洛羽烏溜溜的眼睛睜得老大,雙手握在胸前,心道:‘此景真美,美過,美過……’美了半天,美不出來……;徐乂不知何時,亦笑了,淡淡的,暗忖:天女也,不著半點塵埃!
“此馬真俊……”橋游思面上微紅,避過劉濃的目光,摸了摸飛雪的耳朵,飛雪好似樂不可支,歡快的打了個響鼻。
劉濃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把她一把攬入懷中的念頭,卻禁不住輕聲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易云能來。游思,游思,身子尚好否?”
“好著呢。”
橋游思俏目巧投,只見他神情平淡自若,可眼底卻藏著濃濃的情意,被那目光一浸,心中極甜。再瞥見劉濃面上的淺傷,極想伸手去摸一摸,卻處于大庭廣眾之下,只得緊了緊小手爐,低垂螓首,答道:“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須我友。”想了一想,又細聲喃道:“劉郎君,游思,游思是來踏游的……”
“踏游……”
從江南踏到北地,一踏近兩千里。劉濃見她雪嫩的玉脖漸漸紅了,心中寸寸作軟,柔聲道:“且入內歇著,再有幾日便至上蔡。”一頓,心情大好,縱眼掃過,見千眾皆避,便微微傾身,戲道:“上蔡不若江南,諸般簡素,可莫哭鼻子。”
“為何來了北地,便恁地驕狂……”
橋游思挑了他一眼,可敵不過他,只得淺淺一笑,退入簾中。繡簾一閉,身子便軟作一團,曲膝于懷前,緊緊的捧著小手爐,把臉頰貼過去,感受著那溫暖,睫毛唰呀唰,眸子里藏滿笑意。
“嗚……”
軍號嘹亮,大軍起程,漫向上蔡。
劉訚重負已去,心中頓松,記起一事,便策馬奔向小郎君,沉聲道:“小郎君,此番入北,至慎縣時曾遇襲,乃祖豫州悵下童建……”
待劉訚將遇襲之事回稟完畢,劉濃暗暗捏了一把汗,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牛車,劍眉豎鋒,細細一陣沉吟,冷聲道:“此事定非祖豫州之意,而童建之意頗具蹊蹺,縱使欲叛,南路已封,理當設法奔赴石勒,豈會如此不智?若我料未差,其人,當在為謀郗伯父!然則,即便其成事,如何投北?”言罷,目光一沉,某個念頭一閃即逝。
劉訚深深的看了一眼小郎君,不見半載余,小郎君愈發沉穩了,想了一想,點頭道:“小郎君洞悉局勢若觀火,郗公亦作此解,并已致信祖豫州。依劉訚度之,豫州之地,恐將生變。”
劉濃淡然道:“莫論何如,靜觀其變。”
“諾!”
李家村位于雍丘城郊,村中有半百老少,青壯男女不足十數。昔年,石勒襲卷此地,將青壯盡數充奴,女子納作營妓,僅余李農攜家逃入山嶺中,躲過一劫。待祖逖收復雍丘后,李農帶著山民復村于田,勉強有了幾許氣色。
村口有樹,有狗,有雞群。
李農走過梨樹影叢,揮棍嚇走大黑狗,穿過紛亂雞群,來到村尾,推開籬笆墻,瞅了瞅院中帶刀的陌生人,看了看偏室,低下了頭,躬身走入正室。
駱隆坐在室中矮案后,懶懶的揮著一柄芭蕉扇。神情悠閑,好似處于自家中。
李農跪在地上,匍匐而前,掏出兩封書信擱在案上,恭聲道:“駱長吏,事已辦妥。雖稍有不濟,然事衷不變。”
“郗鑒,何如?”駱隆放下芭蕉扇,捏起一封信,在臉側隨意晃了兩晃,似嫌風不夠烈,又執起了芭蕉扇,慢搖、慢搖。
李農道:“途遇華亭白袍,童建不敵郗鑒鐵騎,為白袍取首。”
“華亭白袍……郗公,人杰也,謀弒難取……”
駱隆搖扇的手一滯,而后搖得更快,笑道:“溫伯余,真欲叛投石勒?”
李農盯著自己的投影,沉聲道:“然也,此信,李農早已得之,溫伯余年初便欲叛投石勒。想必,此時已由淮水而逃。至于,祖氏,亦如信中所言。”
“嗯,甚好!”
駱隆歪著頭,想了一想,把信揣入懷中,隨即,慢慢起身,度向舍外,邊走邊道:“汝且寬心,汝之子女,無憂。而石勒處,汝之父母,亦無憂!”言罷,扭過頭,裂嘴笑道:“亂世之下,謀生何其難也,駱隆與君同爾!”
“李農不敢!”李農沉沉叩地,脖心汗出如漿。
半晌,駱隆倚門長嘆:“自古忠孝,總使人難以兩全!”言罷,搖了搖頭,揮袖而去。(未完待續。),書友之家!唯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