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步成城
“蹄它,蹄它……”
飛雪緩緩揚蹄,似踩著某種舞步,身后大軍徐徐而前,未有一人作聲,漫天倒地的氣勢,如雷云暗積。
至三里外,劉濃斜揚楚殤。
“虎!!!”
若猛虎出林,整齊劃一的吼聲,震耳欲聾。
三軍圍繞著官道,成“品”字型陣列,劉濃居中,郭軍居右,趙軍居左,稍事一點火星,便可繚原十里。左右鋒矢在轉向,郭軍與趙軍各自將尖鋒對準了東來的劉濃。
戰勢,一觸即。
“呼,呼,呼……”
辯不清是風聲,亦或喘氣聲,四野里,郭、趙兩軍,眼光盡皆聚向那東來之騎,再也容不下別物,看著飛雪打著響鼻,默然刨蹄,注目劉濃白袍揚風。
垂柳朔風,面甲冰冷,劉濃心中直沉,沉至底時,波瀾不驚,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古無賢!
忽然,一葉如絮,從眼前掠過。
隨即,劉濃眼底驟寒,側道:“布陣持勢,且待我往!”言罷,不待諸將歸勸,縱騎飛出,沖向箭已上弦的兩軍,身后白袍翻滾如浪!
待至三百步外,拖馬狂喝:“晉室劉濃,過境。兩位府君,所為何來?!莫非欲戰?若要一戰,劉濃當棄頭于此!而兩位,必將有人,陪劉濃葬身于此!!!”
“簌!”
一名趙軍被其所驚,扣弦不穩,羽箭離弦而出。“撲”的一聲,軟軟插在百步外。場面唰地一靜,萬眾齊注那猶自顫抖羽箭。
少傾。
“列陣!”
“引弓!!”
“抬盾!!”
須臾間,郭、趙兩軍,便若炸了毛的刺猬,猝然回神,軍中小校、隊正,縱橫奔馳,呼喝不絕。繼而,因兩軍對列,隔得太近,再因往日宿有仇怨,竟不由自主的轉向,而郭默與趙固兩人眼底齊齊一縮,竟赫然現,兩邊鋒矢已對向了彼此!
嘩軍!若再不控制,便將戰作一處!
“慢!”
趙軍中,一騎突至,猛地一鞭抽翻方才那放箭部曲,而后沿著陣前狂奔,邊奔邊揮著破羽扇叫道:“勒陣,退后,勒陣,退后!”
宋侯小眼一翻,當即反應過來,縱馳飛騁,高叫:“陣退百步,徐退,不可亂!”
兩軍各自退后,畢竟經久戰陣,在各自小校、隊正的帶領下,徐徐縮陣,未顯亂象。
唉……
劉濃默然一嘆,心中一橫,輕挽馬韁,控著飛雪徐步而前,漸逼漸近,已至兩百步,揚聲道:“兩位府君既已收陣,何不上前答話?莫非,懼怕劉濃爾?!”
“莫非,懼怕劉濃爾!”
朗朗的聲音,遙遙傳開,將將殺住陣腳的兩軍,齊齊望向郭默與趙固。上至將校,下至隊正,皆不知主將乃何意,而主將也心亂如麻,逢敵于野,三軍混勢,將意不達,兵家大忌。
郭默扭頭看向劉濃,但見其人徘徊于軍陣三百步外,揚著長劍、孤騎哮軍,卻無絲毫辦法可制。再瞥向東方斜坡,日出勝火,映襯白袍與寒甲,層疊漫鋪,手臂圓盾反光,刺的人眼角酸。
順陽而戰,軍容,極盛!牽一而動全身,郭默毫不懷疑,劉濃之意,當在誰先動,便與誰決一死戰!思及此處,左腳一陣抽搐,斜眼瞅向對面的趙固,心道:趙二肥,無利不驅前,若是我與劉濃為戰,其人必抄我后……
“蹄它,蹄它……”
馬蹄聲輕揚,楚殤輕拍馬甲,劉濃漫蹄再逼五十步,朗聲道:“劉濃過境,但求一安。兩位府君,何苦相逼?”說著,拖馬一轉,闊劍環指:“吾乃晉仕劉濃,由江東而至,欲入上蔡!汝等,皆乃華夏之民,胡人傾覆汝土,分食汝父,蹂躪汝母,不思抵仇驅胡,何故操戈于內?!”言至此處,一頓,高聲叫道:“乾坤朗朗,汝等閉眼復土時,可敢仰面乎??”
可敢仰面乎!!!
聞言,數千軍士面面相窺,稍徐,有人輕語,有人低喃,更有甚至,閉了眼睛,滾下熱淚,以手默拭。許是想起了被胡人食之辱之的父母姐妹,太過凄慘悲烈。
這時,趙禮驅馬靠近其父,蒼白的臉上染起兩團紅暈,眉頭卻緊皺,低聲道:“阿父,切莫讓其再言,如若不然,軍心大亂!”
趙固臉上橫肉一抖,瞥了一眼兒子,冷聲道:“禮兒,依汝之計,現下該當何如?引郭默擊之?恐其軍士未必襲擊劉濃,反擊我等!”
“這……”
趙禮面顯尷尬之色,眼睛一陣亂眨,“啪”的一聲,將羽扇一收,沉聲道:“阿父,上策不可取,中策難為,而今之計,當行下策。事不宜遲,莫教郭瘸子搶先!”
“下策……”趙固神情極其猶豫,其子三策:上策,隔岸觀火,趁勢取粟!中策,鼓動郭默,同戰劉濃,待至祖豫州面前,也好有個共犯幫兇。下策,迎取劉濃,再有郭默當面,待石勒兵鋒至時,兩人同罪,石勒若欲攻兩堡,便需遣萬軍而至,即便如此,亦未必可得。
“阿父!”
“罷,唯有舍面不顧也!”
趙固看著已呈嘩勢的軍陣,暗暗一咬牙,狠狠瞪了兒子一眼,提馬而前,剛剛奔出陣中,臉上已洋滿笑意,張開雙臂,高聲道:“劉府君,誤解趙固也,切莫動怒!”說著,一眼瞥見郭默也縱騎出陣,當即把馬拍得飛快,邊奔邊叫:“劉府君,趙固唯恐郭郡守不識英杰……”
“趙二肥!!!劉府君,切莫聽信趙二肥之言,郭默并無此意……”
郭默冷眉倒豎,槍拍馬股不斷,單槍匹馬若離弦之箭,飛迎向劉濃,興許因趙固體重,馬跑得較慢,竟教郭默搶了先。
“呼……”
劉濃吐出一口氣,將馬緩緩一拔,提劍橫陳于道,瞇眼看二騎飛來。
當下,三騎對匯于三陣正中,趙禮甚至遣人赤身送來矮案與葦席,尚有一壺烈酒,幾碟小菜。而郭默與趙固言辭閃爍,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指責。劉濃捧著頭盔,面上帶笑,卻冷眼旁觀,心知二人皆老奸巨滑之輩,也懶得與倆人多言,單刀直入,希望二人勒軍入堡,供道以行。并再三暗示,借道之時,若遇襲擊,必乃不死不休結局。
北地烽煙狼跡,殺伐不斷,郭默與趙固能得以幸存,自非異與之輩。二人見劉濃雖非聲色俱厲,但其嘴角笑容卻冷凜如寒冬,知其所言非虛,各自一番盤算后,只得引軍回堡。
攜軍而來,無功而返,趙固縱馬慢跑于軍陣前,眼中光芒時隱時現,忽然勒馬,回頭看向遠方,只見斜坡上白袍翻飛,猶自嚴陣以待。陣列之士,足有數千人,卻鴉雀無聲,中有一人,白馬,黑甲,最是醒目。
半晌,趙固嘆道:“華亭劉濃,江東豪杰也!日后,我趙氏,切莫與其為敵!”
聞言,趙禮嘴角一翹,唰地一下展開破羽扇,笑道:“阿父所言甚是。”
“哼!”
趙固瞪了兒子一眼,冷聲道:“上中下三策,恐汝早知必行下策!然否?”
趙禮神情愣了一愣,而后,瞇著眼回望劉濃,緩搖破扇,一字字答道:“然、也!”
趙固不知想到甚,縱馬奔至小山坡上,望著淮南方向,悵然道:“祖豫州,人杰也!然,其年事已高,已然五十有四,偏又親身征伐不絕,披創無數。去歲,更昏厥于帳。若是其人一去,此地,恐將再復胡人之手,屆時,該當何如?”言罷,轉身看向趙禮。
趙禮道:“阿父,我趙氏雖為存亡之故,不得不屈心從胡。然,卻非同郭默。郭默其人,有智非慧,居能無德。一棄河內,再棄穎川,三棄李矩。依孩兒度之,其人恐早已忘宗事胡也!而日后,即便祖豫州崩亡,若是南來之士不絕,何愁此地再入胡土?是以,孩兒之心,天日可昭,皆在為家族計,為祖宗計!為日后入土時,可仰面朝上,而非覆面居下!!”語聲越來越揚,愈來愈悲,言罷,長長一揖。
“唉,但且拭目觀之……”
趙固深深看著兒子,搖了搖頭,一提馬韁,縱下山崗。
一個時辰后,官道寂靜,日坐中空。劉濃回看向身后等待已久的人海,默然一笑,而后,朝著前方,猛地一揚手。
“嗚,嗚……”
長長的行進號角吹響,綿長巨龍緩緩爬過鲖陽。郭默站在女墻上,微微傾身,搭眉遙望,仿若可見那巨龍之,乃是白騎黑甲。足足兩個時辰,龍尾方才消失在天際,郭默的眼瞇成了一條縫,左腳卻一直在輕抖,猛力一捶左腿,壓住痙攣之勢,轉身便走。
宋侯追上來,附耳道:“將軍,可需……”
“勿需多此一舉,那劉濃與李勿同槽就食,豈能相安無事?倒是我等,得早作綢繆,若李矩復來,該當何如?”郭默高一腳、低一腳的疾走,面冷眼寒。
宋侯奇道:“何以見得李勿必敗?”
“嘿嘿……”
郭默回過頭來,凝視著宋侯,而后,伸出一根手指,在其面前晃了晃,冷聲道:“虎與犬,形類似,魂卻非!”說著,大步走向堡中深處,揚手道:“不出半載,李勿必敗!事不豫則廢,遣人往南,搜集漁舟……”
“將軍,高見!”
宋侯一聽收集漁舟,面上一喜,此地已駐三年,早該再覓他地。
“鷹……”
三只鷂鷹翻飛于天,而地上,長龍匍匐直前,馬蹄也踏得輕快,跨過鲖陽,上蔡便已然在望,歷時兩月,行程一千五百余里,一路坎坷不斷,劉濃終將抵達……(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