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
建康城外,劉氏別墅。
秋日夕陽又軟又綿,綠蘿坐在臺階上制桂花蜜,額間微微滲汗,用手輕輕一抹,瞅了瞅院門外,小郎君尚未回來。倦倦起身,提著一籃子蜜罐行向廚房,稍后給小郎君做桂蜜醬伴魚腥草。
恰逢一陣風來,卷起花蘿衣衫,頓顯窈窕身姿。
洛羽又看得愣了,眨著眼睛,嘆道:“綠蘿阿姐,洛羽又渴了。”
“呸……”綠蘿媚媚的啐了一口,螓一轉,指著長楠盡頭處,笑道:“你去問問他,問他在看誰?
“誰?!”洛羽匆匆回頭。
長楠盡頭處,正在偷看的黑碳頭猛地一縮頭,轉身便奔,殊不知奔得太急,一頭撞上了廊柱,“碰”地一聲,眼前金星亂冒,黑碳頭晃了兩晃,居然不倒,看見洛羽走過來,撒腿又逃。
“站住!”
洛羽一聲嬌喝,黑碳頭身子頓時一滯。
“轉過來!”
黑碳頭低著頭,慢慢轉身。
洛羽撅著嘴,指著他問:“方才為何偷看?看誰?”
黑碳頭不答,把滿頭亂抓得更亂,洛羽背著手走近他,仰頭打量,突然聞到一股腥味,氣惱地揮了揮手:“臭碳頭,臭死人了!走開,不許再偷看。”
“哦……”黑碳頭轉身挪步,走得極慢。
洛羽揉了揉鼻子,皺眉問:“方才看誰?”
“看,看你!”說完,黑碳頭“簌”地一聲,竄出廊外,在地上一滾,蹬地而起,像極一只倉皇逃命的黑蛤蟆。
“格格……”
“小郎君……”
洛羽笑得高俯后仰,綠蘿笑得花枝亂顫,劉濃便在此時走入院中,瞧見那落荒而逃黑碳頭,微笑著搖了搖頭。當來福把蘭奴有同樣的胸墜告訴他后,這個鮮卑若洛毫不猶豫留了下來,待得入雪歸華亭時,再讓他與蘭奴相見。
這時,革緋轉廊而來,淺身萬福道:“小郎君,有信至!”
劉濃接過信一看,字跡絹秀,但卻并非舒窈她們的字跡,揭開信封一看,劍眉一揚,嘴角一翹,神情古怪。
來福身材高大,偷偷俯一看,樂得合不攏嘴。
信非純信,乃信畫,潔白的左伯紙上畫著一只無頭小烏龜,在烏龜的旁邊,蹲著個身著粉裝的小女郎,小女郎的手里提著一柄小劍,劍尖在滴血。此尚不算甚,在那落在地上的小龜一側,尚畫著個圈圈,圈中有一行小字:言而無信,便是此果!
古靈精怪的袁女正……
劉濃好氣又好笑,欲把信揉成一團,想了幾番,終是暗暗一嘆,將信對折作三,揣入懷中。
“小郎君,有人拜訪!”
就在劉濃踏上第三級臺階時,一名白袍匆匆而來。
劉濃頭亦不回地道:“可有帖?”
白袍道:“來人未持帖!”
“哦?”劉濃慢慢轉過身,瞅了一眼院門外,劍眉微皺,造訪不持帖,極是無禮,當下便道:“既無帖,不見!”
“瞻簀!”
院外傳來一聲高喝,隨即便見一人遠遠的站在門口,朝著院內長揖。
“是你!”
劉濃瞇起了眼,背負了手。而來福則面上一冷,按著腰間重劍,闊步走向院門,邊走邊道:“我道是誰,原是桓郎君,我家小郎君不見!”
“瞻簀!桓溫此來,但為請罪也!”
踏入院內,雄偉的身軀再度長揖,對來福的橫眉怒目視而不見。來福大怒,當即便欲將他揪出去。
“來福,且慢!”
劉濃大步走向桓溫,向來福點了點頭,來福當即快步走向院外,頃刻回返,搖了搖頭。而桓溫長揖猶未起,劉濃虛虛一撫,淡聲道:“桓郎君,所為何來?”
桓溫慢慢起身,目光誠懇的看著劉濃,聲音低沉:“瞻簀,桓溫來此未有它求,只是心中有愧也,昔日,昔日之事,桓溫已然無言,桓溫錯在迷惑,錯在年少而難控。瞻簀若不見諒,亦乃人之常情,桓溫唯求自安爾!”言罷,深深再一揖,而后轉身便走。
桓溫已去,劉濃虛著眼睛,背在身后的右手,拇指點扣食指。
來福道:“小郎君,此人不可信!”
“嗯……”
劉濃暗思:桓溫,‘如斯桓溫,其意在何?
若說,他意在為自己博個知錯而改的好名聲,理當邀些好事者前來旁觀,逼我不得不有所顧忌而就犯。若說他洗心革面,意欲再度與我修好,驕傲蠻橫的桓溫,目中無人的桓溫,豈會如此……
曲身枉就,截然不同的桓溫……
罷,他自行他事,我自走我路!莫論他桓溫是何等模樣,與我何干!’
思及至處,劉濃劍眉一挑,淡然一笑,對猶自面呈擔憂的來福道:“勿憂,別理他!”
城東謝氏,謝裒與紀瞻對弈于棋,謝奕與支遁觀戰。
謝裒棋弈綿里藏針,紀瞻棋風大開大闔。
“啪、啪啪……”
紀瞻落子極快,但謝裒也不慢,黑子方落,白子緊隨。經得一陣你來我往,局勢已呈焦作狀態。紀瞻摸索著棋子,笑道:“二郎,依汝度之,誰將勝出?”
謝奕笑道:“紀郡棋如人,奔若雷庭,勇不可擋,然,阿父攻守一體,已將紀郡之勢截于中腹,曹師曾言:‘一股作氣,再而衰,三而弱!’是以,依小子度之,不出五十子,紀郡恐將扼腕!”
謝裒橫了謝奕一眼,喝道:“休得胡言!”
“哈哈……”
紀瞻不惱,反而捋著銀白長須,笑道:“可喜,可賀,謝家二郎已非往日也,由棋而辯人,剖局為抽絲,佳才也!”說著,將子投入壺中,笑道:“罷,我勢已竭也!幼儒,依汝之見,士稚此番伐北,可再復洛陽乎?”
謝裒慢慢撿子不言,謝奕答道:“內有胡人自哄,外有希公率軍牽制,再有北地之民翹以待,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具,祖豫州與此時伐北,便若如虎插翼也!”
聞言,支遁微微搖了搖頭,殊不知他的神情模樣落入了謝裒眼中,謝裒淡然道:“道林且答之。”
支遁道:“支遁不通軍事,不敢胡言。”
紀瞻笑道:“只作玩笑爾,但講無妨。”
支遁沉默半晌,嘆道:“無奕所言天時、地利、人和,若三者皆具,自是無往而不利。然,恐人和有非……”言至此處,搖了搖頭,斂目不再繼言。
謝奕怒道:“假道人,快講,為何有非?!”
“無奕!”
“唉……”
謝裒冷喝,紀瞻卻嘆了一口氣,他雖不熱衷于伐北,但也希望祖豫州能光復洛陽,心道:其奈何哉,洞悉者當知,正是人和有非也,祖豫州此次伐北,怕是又將無功而返……
城西,庾氏莊院。
庾亮面色陰沉若水,邊走邊罵:“呸,汝乃胡婢之子爾,身份卑賤若蟻,而不自知,竟敢譏戲于我?”愈想愈怒,“碰”的一拳擊在身側槐樹上,槐樹穩風不動,拳頭指間卻滲出絲絲鮮血,也不呼痛,用袖一抹,大步走向院中。
方才,他去拜見吏部尚書阮孚,知道阮孚貪杯而家貧,還特地備上了重金,那可是一棟千頃莊園,誰知他將將把來意一續,便被阮孚給轟了出來。
至今,阮孚那不屑的面容猶浮現于眼前,這廝,這廝竟然言:‘金貂換酒乃名士之風,以下作之事而謀酒,阮孚不屑為之,日后切莫再來!’
近月來,庾亮奔走于諸多士族,欲行報復劉濃。殊不知人情冷暖,自庾琛亡后,庾氏已呈衰敗之相,不僅無人理睬他,反徒惹諸般嘲笑。
看著夕陽穿葉投石,斑斑點點,恍惚間,這些斑影都化作了劉濃的面孔,嘴角帶著嘲弄,眼光盡是不屑。
啊……莫亂,莫惱,再過幾日便將回豫章,大將軍之令不敢有違,然,便若越王之恥,終將一復!庾亮心中羞怒欲狂,面色卻越來越沉,眼光也愈來愈冷。卷袖踏入內院,一群族弟正圍坐在一起私語紛紛,心中豁然一松,暗道:“矯曲而直,尚可有救!”
“樸、樸樸……”
木屐敲地,漸行漸近,滿含笑意的一眼看過去,頓時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阿兄!”
“大兄……”、“家主……”
呼聲不斷,劇烈地的搖晃使庾亮睜開眼來,斜眼看了看在那赤身女子身上亂爬的幾只促織(蟋蟀),再把手拿草須的條弟一瞅,暗覺胸口猛地一慟,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丹陽尹府。
“飛,飛咯……格格……”
秋風起,脆嫩的嬌笑聲伴隨著高飛的紙鶯冉冉而展,小令姜散著頭,歡聲高呼。
紙鶯越飛越高,小小女郎上下起伏的身姿也若鶯掠翅,只不過她年紀太少,哪里能跑得這般快,是以在她在的身下,阿父正拼命的奔跑著,氣喘吁吁。
“阿父,且再快點……”
“令姜,阿父……阿父……”
“快,快,要掉下來了!”
便在此時,突然一陣疾風卷來,拉得紙鶯冽冽作響,小小女郎一個沒抓勞,手中絲線脫手而飛,紙鶯隨風盤旋,轉眼便飛上高空。
“嗚嗚……飛,飛了……”
小小女郎哭得好傷心,手心也被絲線勒破了。阿父把她從肩上放下來,捧著小手親吻每一滴血跡,柔聲道:“令姜不哭,令姜不痛,稍后便好。”
“嗚嗚……阿父,令姜不疼,令姜要紙鶯……”小令姜抽著小小的鼻子,另一只手指著天上的紙鶯。
阿父一把將她攬在膝上,指著紙鶯,笑道:“令姜莫悲,紙鶯無線牽制,方可飛得更高,幾與天齊!”
“嗚……真的么?”
“然也,令姜且看!”
阿父指著紙鶯,它比得比往日都要高,都要遠,可是小令姜心中卻極是失落,紙鶯飛了,不是她的了,只是阿父方才跑得好累,她不與阿父爭,乖乖的貼著阿父的臉,小鼻子抽啊抽,不多時,便越來越困,睡著了。
“亦如此鶯,且讓汝高飛!”
劉耽抱著女兒,一步步走向室中,當至門階時,回望一眼已遙不可見的紙鶯,淡然一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