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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注定多事。≥
劉濃睜開眼睛,后方一匹朱紅焉耆馬,馬上的女騎士正擰著細眉,用馬鞭指他。
夏柳艷青,女騎士勒馬柳下,渾身粉紗,嬌顏微紅。
“快走!”
劉濃脫口而呼,來福濃眉一挑,嘴角一裂,揮鞭催牛。
“逃,逃了?!”
女騎士不可思議的歪著腦袋,眨著眼睛,一時尚未回過神來。
倏爾,細眉一顰,嘴巴一嘟。
“駕,駕駕……”
“蹄它,蹄它……”
嬌喝連連,焉耆馬掠影若虹,落蹄似雨點,只得數十個呼吸便追上了慢吞吞的青牛,匆匆繞過車廂,女騎士打橫一拉韁繩。
“希律律……”
焉耆馬刨蹄長嘶,嬌小的身影緊緊貼著高仰的馬脖,以馬鞭指著牛車,放聲轎喝:“君乃華亭美鶴,更曾劍折桓七星,乃英雄爾,豈可臨陣脫逃也?”
逃……
未能成功脫逃的劉濃暗嘆一口氣,慢慢的挑開前簾,走到轅上,看著陽光下的袁女正,揖手道:“劉濃,見過袁小娘子,因劉濃有事,故而……”
“何事?”袁女正翻身落馬,身姿輕盈。
劉濃道:“要事。”
“哼,欺我年幼無知乎?”袁女正冷冷一哼,仰著小臉看轅上的劉濃,鼻翼兩側有顆顆細汗,晶瑩剔透。似乎覺得仰得難受,一個翻身又騎上了馬。
這下對等了,小女郎格格一笑:“仙兒可好?”
仙兒乃何人?劉濃皺眉不解。
“女正……”
又是一聲嬌喚,幾輛牛車緩緩駛來,袁女皇攜著女婢款款下車,慢慢走來。她一來,劉濃不便再站轅上,跳下來便欲施禮。
袁女皇看也不看他,淺淺一個萬福:“袁女皇,見過劉郎君。”繼爾,實在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一眼之下,臉上紅透。隨即,瞪了劉濃一眼。
怪哉,為何瞪我……
劉濃驀然一愣,轉念便想起那日道旁尷尬之事,意欲作解,但眾目葵葵之下,如何作解?莫非告訴她,那日綠蘿是在幫我系腰帶,并非,并非……唉,亂七八糟……
袁女正跳下馬來,袁女皇走向小妹,聲音輕輕的:“小妹,休得胡鬧。劉郎君,他,他想必有,有正事!”‘有正事’三字,落得極重,言罷,尚斜斜的剜了劉濃一眼。
劉濃羞窘,百口莫辯,只得朝著二姝揖手道:“然也,劉濃尚有要事在身,改日,改日再續。”說著,瞥了瞥好整以暇看好戲的來福一眼,疾疾鉆入簾中。
方才,來福故意慢慢的催牛。
袁女正追到簾邊,以馬鞭挑開簾,嬌顏如花綻,笑語嫣然:“下次,可不許再逃。”
唉……
劉濃無奈,哄道:“真有要事在身,來福!”
“啪!”、“哞……”
牛鞭響起,青牛作啼,美郎君落荒而逃。袁女正看著遠去的車尾,美美的笑著,袁女皇嘆道:“小妹,劉郎君已然心有所屬,與6氏……”
“哼,吳郡驕傲6令夭,早聞其名,終有一日,袁女正定當會之!”
“駕!”
袁女正翻身上馬,一揚馬鞭,蕩起紛紗,絕塵而去。
酒肆在望,來福駕車沿溪而走,車轱轆剛剛輾過青石橋,忽見橋的對面行來一群人,當先之人與身后人群隔著一段距離,此人身材高瘦,眼睛浮腫,正是王述。
“小郎君……”
“看見了。”
劉濃挑簾而出,負手站在竹柳橋畔,看著王述一步步行來。
王述道:“身后皆乃螻蟻之輩,莫若你我另擇他處?”
好事者,天下有之,若再有人推波助瀾,哼……
劉濃暗中冷哼,癡人王述,纏人粘人,避得一時,避不得一世,罷,本不欲與人爭,卻總有人欲爭,委實令人煩不可耐,索性冷聲道:“就在此地吧,自此而后,君當歸東海,劉濃當靜矣。”
王述細眼一縮,繼爾微作揖手,朗聲道:“路人皆傳,君乃江表之華俊,青俊一輩中,君當為居名士。敢問,何乃名士?”
何為名士?其言尖銳,一針見血,名士,具名而不仕。
此非辯難,而屬詰問。劉濃身在丹陽,為定品而來,便是為名,既然為名便稱不得名士。詰問自東晉而始,盛行于世,隨道入佛,化為機鋒。
何為名士……
劉濃沉吟片刻,淡聲道:“名者,出世立朝堂,為天地之道而勞,為自然之理而彰,足可言名。士者,身負詩書而不忘出,返樸于世,可為士。”言至此處,見王述嘴角抽著冷笑,美郎君搖了搖頭,繼續道:“名士者,隱也,其隱有二,其隱在朝,其隱在川,莫論在朝在野,若心懷丘樊,皆可為隱!圣人有言:‘天門開合,能守雌呼?愛民治國能無知呼?’故,隱而懷世,便為名士!”
一語既出,四野不聞聲。
其時,世人多崇尚隱士,而今,劉濃卻以圣人之言,將隱一分為二,規避了王述設下的陷井,既不貶低隱逸之士,又將逐名一舉別述:逐之乃名,其名,非名。若是王述再言,便只能去辯名。王述自然不會再辯,他知道若是再辯,劉濃便將搬出老子所言:名可名,非常名。
有無之道,王述自忖,未必勝得過劉濃。
良久,良久,王述揉了一下眼睛,沉聲再道:“天居上浩浩,地居下茫茫,人行于其中。君有何德,可居其?君有何能,可居其一也?”
王述啊王述,終究是為這第一而來也,我若言德與能,汝皆可駁之,然,我意非汝!剛剛送走宋祎,再逢南豫州商道之事,劉濃心中實屬不耐,側將提著衣袖擋陽光的王述一看,再縱眼把環圍的人群一掠,淡然一笑,排眾而走,邊走邊道:“圣人何心為大也,不為大,方為大也。劉濃苦讀詩書,追索至理,非為其一也。懷祖與諸君圍橋與此,何故也!”
聲音朗朗鏘鏘,劉濃揚長而去。
而這一言,卻猶若一劍,正插王述之胸。你癡,你癡在何也?癡在名乎?癡人……
王述看著劉濃灑脫的背影,心中琢磨著劉濃之言,暗覺夕陽越來越刺眼,忍不住抹了一把酸澀的眼角,仰天嘆道:“莫非,我王述才是作困于籠乎?”
愈思愈深,神情漸爾呆滯。
這時,來福嗡聲道:“我家郎君,與爾等,皆非也!”言罷,按著重劍,大步追去。
與爾等,皆非也……
王述聞言渾身一震,疾疾追至林外,卻見那一截月衫已入了酒肆,一閃不見。心中羞愧不已,哆嗦著身子,朝著長長一揖,高聲呼道:“不想,王述竟迷墮十余載,而不自知也,聽君一言,令王述愧煞也!王述,謝過!華亭美鶴,名士美譽,當之無愧爾!”
便在此時,月衫再浮,劉濃跨步而出,默然還禮,一禮畢罷,轉身入內,再不現。
唉……
待酒肆之門一閉,劉濃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揮著衣袖走向內院。
繞廊而走,夕陽自西墻散去,晚風拂柳,靜瀾湛幽,人行于其間,心緒寧靜而悠遠。洛羽正跪坐在葦席中練習穿針,神情極是專注,以至于劉濃行至身邊也未覺察。
粗如兒臂的楠木上豎插著九枚繡針,五色絲線被她引在右手,用唇潤濕了線尖,虛著眼穿向小小的針孔。穿針乞巧,待至月起時,借著蒙朧月光,若能一氣將九枚針孔用絲線連在一起,再對著天空許個愿望,這愿望便能被天上的織女七姐得知。
劉濃本欲繞過她,童心忽起,輕聲道:“欲許何愿?”
“像綠蘿阿姐一般好看……”洛羽未抬頭,小心翼翼地穿針。
“哦。”劉濃微微一笑。
“啊,小郎君……”、“哎喲……”
霎那間,響聲不斷,小婢猛然回過神來,一抬頭看見小郎君,趕緊彎身行禮,殊不知卻一個不留神,讓針扎了手指頭。緊接著,又歪歪斜斜的踩著了自己的裙擺……
月蕩星空。
綠蘿與洛羽在院外對月乞巧,格格嬌笑不絕。
劉濃在室中縱筆行書,潑墨似浪轉,待沉沉撩盡最后一筆,命來福將唐利瀟找來,將書信以朱泥封口。
“事需秘,不可張。”
“是,小郎君。”
唐利瀟將信揣入懷中,匆匆而去。劉濃揉著手腕走出室,月在天懷,欲滿未滿,灑下幽光一片片。綠蘿眼眸似星,拽著裙擺,款款而來:“小郎君,入浴否?”
劉濃笑問:“穿了幾孔?”
“呃……七,七,不,八,九孔……”美婢胡亂的答著,繼爾眨著眼睛,心想:‘小郎君會不會也問我許了何愿呢……若是小郎君問,我該怎么答呢……綠蘿真的不是想爬床呢……綠蘿只是,只是想與小郎君……’想著,想著,愈來愈羞,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渾身輕輕顫抖。
“綠蘿阿姐,快來看,九孔,九孔……”洛羽在院中歡呼。
經此一喊,綠蘿驀然回神,亦不敢看小郎君,疊手疊腳地走入室中,匆匆取了沐浴物事出來,欠身萬福,輕聲道:“小郎君,乞巧節安康。”
劉濃接過綠蘿遞來的澡豆,走向浴室,心中忽然一動,回道:“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綠蘿愣了。
月色如水,起于蒼穹,冷泄大地。
王述坐在院中,仰望星空,手中拿著個巧果。只是他并非向織女乞討,而是覺得巧果想必味道不錯,“嘎吱”一口,咬掉半個,咀嚼有聲。
待將整個巧果吞進肚中,朝著樹蔭下,冷聲道:“明日,王述便回東海,日后,切莫再來見我。君子坦蕩蕩,羞于爾等為伍。”言罷,轉身便走,走到階上身子一頓,嘆道:“汝折于美鶴,何不細思,乃汝自討爾。小小歷陽,豈可困得住那般人物!言盡于此,好自為之!”
“哐啷!”一聲,門閉。
樹蔭中走出一人,月光映下,身材雄壯。“君子,當知仇!”那人盯著窗上王述的剪影,冷冷一笑,揮袖出院,踏上院外停著的牛車。
車夫問:“郎君,何往。”
“唉!”
一聲長嘆:“以他之名,歷陽困不住他,入建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