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乞巧節。
“吱呀”一聲,門開。
綠蘿從門里探出一半身子,慢慢轉動螓首,惺松的眼眸漸明漸亮。
昨夜一場輕雨,將青石曲廊拂濕,把院中芭蕉滴透,便是墻角的竹柳也被它洗得煥然一新。晨間的空氣極是輕清,微微一嗅,渾身上下四萬八千個毛孔盡張。
站于楠中,雙手端在左腰,微微用力左扭右扭,而后再緩緩將手伸向天空,美美的伸了個懶腰。洛羽走過來,歪著腦袋盯著綠蘿的腰身瞧。
綠蘿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嗔道:“小妮子,瞧甚呢?”
洛羽抬起頭,眨著眼奇道:“綠蘿阿姐,為何洛羽看見你的身子,會,會口渴呢?”說著,小婢光潔的喉嚨動了動。
“呸……你又不是小郎君……”話出一半,綠蘿掩了嘴,紅著臉,媚著眼,把小婢一瞪:“別站著了,快把小郎君的書都搬出來,太陽快出來了。”
重七,女子穿針、織網、染蔻丹,向織女七姐乞巧,郎君們則曬書,曬盡一歲之苦讀,表述一載之光輝。小郎君的書極多,待兩個婉約的小女兒將它們都搬到院中,擺放在矮案上后,綠蘿看了一向爬滿青藤的院墻,青碧一片,太陽公公還在睡覺呢,沒起床,暖暖一笑,轉目投向靜悄悄的室口。殊不知室口卻閃現一截月衫,小郎君走出來,看了一眼院中的書籍,微微一笑,在檐下對著雙拳緩緩往左右擴展。
“小郎君……”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綠蘿與洛羽回頭一看,來福大步行來,捧著小郎君的烏墨劍,劍身極長,足有四尺,寬亦過三指,這是小郎君新鑄的劍,聽說好幾十斤呢,那快比綠蘿都重了呢,小郎君成天舞著它,不累么……不過,劍的名字好怪,叫,叫楚殤,為何不叫綠蘿呢,綠蘿更好聽……妖嬈的美婢如是想。
媚媚一笑,眸光隨著小郎君的身影轉動,小郎君身著箭袍,倒提著劍向院外而行,與來福一起穿過了月洞,踏出了偏門,入了雨林,月衫閃現時,而后,而后不見了……
“綠蘿阿姐,已經看不見了。”
“哦。”
不知何時,綠蘿已不知不覺的倚在了偏門口,眸光柔柔的望著雨林,洛羽歪著腦袋看她。
洛羽道:“綠蘿阿姐,今日乞巧節哎……”
“嗯,乞巧,乞巧,小洛羽,你欲向七姐乞甚呢?”
“洛羽想和綠蘿阿姐一樣好看……”
“小妮子,好看有甚用?”
“好看就好看……”
綠蘿和洛羽一前一后走向院中,洛羽奔入室中拿出木盒放在屋檐下,抱出簇新的葦席鋪在院中,捧出針籃擺放于席,歪著腦袋一想,眼睛一亮,飛揚著腳步又竄進了前院,不多時,小心翼翼的托著一盆七巧八彎的巧果回返,巧果很好看,她們做了好幾日才做出來的,先用桂花密雜著粟玉粉捏成模樣,再用慢火煨蒸。樣子有大白貓,白牡丹、白將軍,還有……
洛羽指著一只巧果笑道:“綠蘿阿姐,這只,這只好像小郎君哦。”
“呸,不得胡言。”
“才沒胡言呢,尚拿著劍呢。這只,這只像綠蘿阿姐。”洛羽又指著另外一只。
“哼,快想想,尚有遺漏的沒?”綠蘿臉紅透了,想支開洛羽。
洛羽不疑有它,眨著眼睛想啊想,一溜煙又奔向前院。
綠蘿撿起木盆中的兩只巧果,小小的,一只穿著箭袍拿著劍,是小郎君的模樣,一只穿著花蘿抹胸襦裙,是自己……看著看著,瞅了瞅身后,洛羽尚未歸來,紅著臉把兩個小巧果嘴對著嘴輕輕一觸,霎那間,一股莫名的情緒由指尖滲透至發尖,美婢渾身都在輕輕顫抖。
好半晌,將巧果放入早已備下的錦盒,細心的用絲帕墊著,深怕壓壞。捧著盒子走到屋檐下,輕輕的放下錦盒,揭開檐下的另一只錦盒,里面爬著一只繡蛛。這是她尋了好些日才尋來的,她觀察了它足足一夜,它不負所望,織的網比別的繡蛛都要密。
“繡蛛,繡蛛,乖乖的,要聽話,莫再跑了……”
“七姐,七姐,綠蘿年年向你乞討,從未變過……”
“墨璃,墨璃,綠蘿與你不同,綠蘿歡喜的,綠蘿生死不改……”
軟語依濃,低喃輕吟,長長的睫毛淺眨、淺眨。
“撲、撲撲……”
身側傳來腳步聲,勿需回頭,洛羽這小妮子調皮的緊,走路永遠是這般的,一翹一顛,將兩個錦盒閉了,問:“可是來人了?”
“是呢,在門外好一會了。”
“可是那個睜不開眼的怪人?若是他,小郎君說過,別理……”
“不是呢,也不進來,就在門口走來走去……”
“咦,那是何人?”
綠羅回過頭,陽光終于羞澀的爬上了墻。
白獅分列左右,白袍按刀肅立。
青石階上水痕清新,陽光穿過林腰,斜投一半。
他站在林下,負著手,披著陽光,望著劉氏酒肆,細長的眉時皺時舒,腳步情不自禁的徘徊來去,好似猶豫難決。便在這時,大門口花蘿蕩漾,飄出一個美人兒。那美人兒站在階上,歪著腦袋看他,眸子里藏著疑惑,正在仔細的辯認。
呼……
暗暗吐出一口氣,掂了掂腰,闊步走到階下,揖手道:“余杭丁青矜,拜見劉郎君。”
“丁、青、矜……”綠蘿眨著眼睛,覺得這名字好熟,卻怎生也想不起來眼前這個俊美郎君是誰。來自余杭,余杭丁氏……
“呀,你是,你是……”
“丁青矜!”
“丁、小娘子?”
劉濃練完劍,出得一身汗,倒擒著劍與來福走在林中,林中風軟,吹得人渾身通泰。來福看見酒肆門前,有個瘦高身影孑然孤立,笑道:“小郎君,那人又來了。”
王述,他來做甚……
劉濃而今名聲在外,總有人想行捷徑奪名,不足為奇。而此人卻不同,自那日一見之后,每日都來,也不言語,只是虛著眼窺伺。他既不言,劉濃便對其視而不見,提著劍,走正門,與王述擦肩而過。
東海一癡欲言又止,他并非不言,在第二日,他便趁著劉濃出外之時,指著青石默然靜待。當時,美郎君淡然一笑,伸手摘了一片樹葉,在目前一比,再將那樹葉一吹,葉落翻飛,美郎君淡淡一揖而走。
蟻之目,蟻之寰宇,至廣至大,于人而言,卻不過指肚大小,因蟻非人。以葉障目,用心觀,人之寰宇便若風中之葉,葉及之處便為寰宇,心及之極便為寰宇,小若草芥,大若無窮。
勿需言,美郎君已解。
第三日,王述坐于門前,身前擺著一大一小兩個魚籃,小魚籃里放著明珠,珠上涂滿污泥;大魚籃則是袋袋粟米。人來人往時,王述的隨從言,但凡路人,兩者可任取其一。路人見了污泥疙瘩與粟米,毫不猶豫,紛紛取粟而走,對那小魚籃看也不看一眼。綠蘿抱著一盆水出來,莞爾一笑,繼爾朝著小魚籃便是一潑,頓時將污泥沖得干凈。路人見之,爭珠而走。
于是乎,王述,再敗。
今日,王述看著美郎君走入門內,終是未言。
走到門口,劉濃回頭看了一眼王述,東海一癡,癡到極致,此人存乎自我意境之中,行事荒誕離奇,偏生難纏無比,其認定之事不較高下定不罷休。不知他所為何來,也懶得理他,而今已非昔日博名之時,何需與他相爭。倒提著劍走入院中,一眼便見院中站著一人。
聽見腳步聲,丁青矜徐徐轉身,細眉一顰即散,淡然揖手道:“丁青矜,見過劉郎君。”
“呃……”
劉濃抹汗的手一滯,臉上的神情頗是古怪。
丁青矜頓時怒了,再次一個揖手:“丁青矜,見過,劉、郎、君!”一字一頓。
眼前之人確是丁青矜,頭戴絲冠,身披寬袍,眉目細細,粉面朱唇,好生一個美郎君。不知怎地,劉濃卻想起了昔日楊少柳的男裝相,忍不住輕笑出聲:“呵呵……”
“哼,劉郎君何故辱我?!”聽得笑聲,丁青矜更惱,揮袖便走,若非事發突然,若非莫可奈何,若非……她真不愿來見劉濃,這只驕傲的美鶴。
“丁小娘……丁郎君,且慢!”
劉濃知道她是丁氏商事主事之人,男裝而來多半有事,哪敢讓她負氣而走,腳步一邁,身子斜閃,攔在丁青矜面前,正了神色,揖手道:“丁郎君,余杭丁氏與華亭劉氏情誼深厚,怎可一來便走,劉濃方才乃無心之失,請丁郎君莫怪。”
丁青矜凝視著劉濃,見他面色不似取笑,而她所來之事亦耽擱不得,只得暗吸一口氣,深深一揖:“劉郎君,丁青矜此來……”
酒肆外,王述踩著樹蔭,背負著手匆匆走向道口,在那里停著兩輛牛車。有人遠遠的看見他來,從轅上跳下來,迎上前,笑道:“懷祖,何苦每日皆來,中元節后方是定品之時,屆時再與劉氏子……”
王述虛著浮腫的眼瞅了瞅那人,嗡聲嗡氣地道:“王述豈與汝同!汝以為我不知乎?汝之寰宇,便若蟻也,螻蟻豈可度得王述?”
“懷祖……”那人微驚,仰望已踏上車轅的王述。
王述身子一滯,慢慢轉身,看著那張仰著的臉,看著那雙閃爍的眼睛,愈看愈是不屑,朝著地上唾了一口濃痰,而后鉆入車中。
“汝以為王述癡乎,傻乎,汝乃何人也……”
車轱轆滾過溪畔青草,駛向遠方,那人看著車尾,面色沉黯,目光陰戾,“呸”的吐了一口痰,咬牙罵道:“汝乃太原王氏之恥也!”轉而又看向劉氏酒肆方向,神色更顯猙獰,狠狠地一捶手掌,跳上車轅,揣簾而入,冷聲道:“走。”
車夫問:“郎君,去何地?”
“丹陽尹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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