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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老樹參蒼,小小郎君搖頭晃腦。
稍徐。
劉濃放眼打量后,默然一笑,撩袍落座在小謝安身側。這院子應是謝氏子弟平日習練書法之處,四方角落擺列著水缸,在邊緣處尚有一方靜潭,色彩皆呈墨黑。
“為何居于我側?”小謝安皺著眉頭頗是不喜,想要挪到別的地方去,然葦席只鋪了三面,若挪至他處便只能跪青石,如此,并非其所愿。
“借居而已!”
劉濃灑然微笑,心中著實喜歡這個小小的謝安,眉清目秀、靈動非常,帶著小孩兒特有的慧覺與嬌憨,若與史記載的謝太傅一較,恍若兩人哪。
“哼!”
小謝安輕輕一哼,伸手一拍案上書帖,見謝萬、謝恒斜目投來,瞪了他們一眼,而后翹著嘴巴,朗聲道:“借非竊,竊非借,未經主人應允,實為竊!”
“哦,原是如此,那便竊。”劉濃劍眉飛挑,身子卻斜斜一歪,好整以暇的打量著氣急敗壞的小謝安,心中難得一陣輕松寫意,嘴角微微揚起。
“憊懶,我要告訴阿父。”
小謝安嘟嚷著,最討厭他這眼神,更不滿他把自己當小孩兒戲弄,鼓著腮幫子、眼珠一陣亂轉,卻無可奈何;半晌,竟幽幽一嘆,拿起書帖遮于臉側,擋其視線。
“咦,八月帖!”
劉濃眼神驀然一疑,稍稍一頓,瞇眼看向身側小謝安。《八月帖》張芝,張伯英章草,六行,八十字,字字若飛,形神超拔率意;而張伯英其人,莫論章草亦或今草皆是風骨獨異、自成一統,衛桓在《四體書勢》中亦曾言及并極是推崇;但這并非啟蒙書帖啊。莫非小謝安之書法……
思及至處,頓覺汗顏。
“汝,看,看我做甚……”
小謝安察覺到他的目光。先是暗中氣惱,而后心思一轉,落在帖面上,神態頓時扭捏起來,嘟嚷著補道:“非。非也,阿父言,觀伯英先生之字,可觸神導形!”
“哦!”
劉濃微微一松,撇了一眼院中老樹,但見枝桿彎則如弓,直則似箭,宛轉盤旋時若飛龍騰舞,心中恍然而悟,笑道:“如此說來。莫非觀樹亦可異形?”觀樹確可導形,此老樹之態,恰若衛夫人所著《筆陣圖》,橫似枝、點若葉、撇作弓、折如盤、豎同干、捺斜飛、橫折鉤。
“然,然也。”
小謝安神情愈漸羞赧,秀麗的睫毛一閃一閃垂下來,擋住了點墨似星的眼睛,兩只手死死拽著袖子,并不時的瞟一眼劉濃。
咦,有古怪……
劉濃心情大好。單手撐案支首,亦不作言,只是嘴角越揚越高。
胖胖的謝萬早已按捺不住,幾番欲言又止。終是決定落井下石,側首大聲道:“安兄,既有客至,何不將汝臨摹之書帖示之,大家共瞻!”
“然也!”
謝恒亦笑道:“安弟,且共瞻之!”
“哼。瞻之便瞻之!”
小謝安頓時怒了,將藏于袖籠的一卷左伯紙“唰”的一聲抽出來,往案上猛然一拍,大聲道:“吾之書法,乃臨鐘侯之楷、摹伯英先生之草,集而為行也!汝等,汝等休得取笑!”
“哦。”
“哈哈……”
兩個小小郎君哄笑,劉濃莞爾;小謝安卻騰然起身,環眼掠過三人,而后負手昂立,桃著眉梢不屑一顧。
稍徐。
劉濃觀字后,眉心微凝作川。
小謝安的字難以形容,字跡混亂致極仿似胡亂涂鴉,可若是深究細辯又似乎隱具章法,委實令人費解。書法非同其他,不僅需得天賦靈慧,尚需經年磨筆、苦練不輟,方能有所小成。小謝安如今不過四、五歲稚齡,若說章法太過牽強,但為何仿若具神呢?
心有所思,不禁輕聲問道:“為何會如此?”
“唉……”
小謝安見劉濃神情不似取笑,悵然一嘆,緩緩落座,慢聲道:“阿父言……”
原來:小謝安三歲時無意中從其父書架中得窺張芝今草《冠軍帖》,對其中字跡一時觸情竟不可自拔,是以****偷窺把玩,終有一日被謝裒撞見,驚而問詢:‘汝所觀之,為何?’小謝安答:‘為飛鳥、游魚,或為龍、螟蛉。’謝裒聽后大驚失色,當即傳其書法,果然發現其:字不能書、書不得正;是以便以章草《八月帖》傳之,寄希望用較為方正的章草徐徐導之,使其得神而鑄形。(今草為連草)
待其將事情原委道出后,劉濃劍眉緊鎖,拇指食指緩扣、緩扣,雙眼若湖時明時茫,似捕捉于未明盡明之時,久久不可回神。
先得神……鑄形難……,既鑄形……如何得神……
循序漸進方可見神而塑,我之書法前四年皆臨摹鐘繇小楷,因不與小謝安同。既是如此,莫非,莫非我之書法得神有誤,是以遲遲不能筆意隨合?
霎時間,心思紛亂如緒、眼神盡顯迷離。
廊上,轉角處。
謝真石瞇著眼睛問道:“阿叔,劉郎君之書法,缺限倒底在何耶?”
謝裒遙遙注視沉思的劉濃,手扶短須,淡然笑道:“真石,事若達則明,致明則洞。瞻簀之書法,恰如其人博學若淵,字跡已然有骨,然……”
“呀!”
謝真石細眉一跳,掩嘴驚呼,隨后瞅了瞅謝裒,赧然道:“阿叔,莫怪真石無狀。然則,莫非劉郎君……”
“然也!”謝裒贊許的點頭。
謝真石道:“阿叔,若是如此,何不實言以告呢?”
“唉!”
謝裒嘆道:“此為迷障,非心卸不可破之!瞻簀聰慧異于常人,然愈是聰慧愈難以脫障,便只能如此循循誘之,不然單以書論,終生亦難成大器!走吧!”
言罷,轉身揮袖而走,謝真石徐步跟上。
再聽謝裒低言:“瞻簀英才秀徹,終將大有所成。日后讓汝阿弟多與其交往!嗯,無奕、知秋竟也識人,紅樓七友倒亦有趣。”
“是,阿叔。”
謝真石嘴角微彎。悄然回首,一眼之下,嫣然宛爾。
“嘿……”、“嘿嘿……”
院中,小謝安兩只手在劉濃眼前不斷的揮著,邊揮邊嘿。摧其快快回神,心中則道:這美郎君怎地了,莫非為我之書法所攝?
“嗯!!”
劉濃徐徐回神,而后干放了一聲嗓子,笑顏層層展開。適才雖未悟透其中關竊,然也略有所獲,理應是領神之際出了問題,不由得暗嘆:融神難也,豈可人人皆為王羲之矣。
緩緩一笑,縱目四展。但見稍遠處的潭邊有一石,上書三字:洗筆池。字跡遒美健秀,筆勢委婉含蓄、平和自然,遠觀不可及,便欲起身近睹。
伸手欲將膝上微皺的袍擺彈拂,恰與此時,小謝安不知何故竟將身一側向其靠攏。
“噗!”
中指碰到一物,小小的,稍稍一愣,忍不住的曲指一彈。
“噗!”
再彈。
“噗噗!”
“啊。你……”
小謝安一聲輕呼。
聞得呼聲,劉濃猛然回神,正欲再彈的手指驀然一滯,倏地側首一看。只見小謝安臉紅若朱果,雙手死死的護著襠部,神情極不自然,張著嘴巴,仿若將要大呼出聲。
劉濃趕緊伸手一靠嘴邊,低聲道:“噓!”
“為何。噓?”小謝安悟著襠,下意識的奇問,眼神委屈萬分。
劉濃看了看自己的中指,再撇了一眼小謝安,順手指了指正側首張望的謝萬、謝恒,搖著頭,輕聲嘆道:“如此糗事,豈可為他人所知?”
“然,然也……”
自此而后,小謝安再未與劉濃言語,且命女婢再鋪葦席,矮案擺得離他遠遠的。劉濃駐足洗筆池邊,心中澀然,盤恒片刻便悄然離去。
將將一走,小謝安頓時松了一口氣,緩撫著心口,腹誹道:這個美郎君非君子也,且與我不合,辯論我已不及他,尚要彈我……
劉濃在廊上遇見謝真石,兩人微微見禮,隨后擦肩而過。
謝真石慢慢轉身,目逐青冠月袍的美郎君疾疾轉過朱紅長廊,歪著腦袋,輕聲喃道:“奇也,為何劉郎君神情略見尷尬,且行色匆匆呢?”
劉濃沿著青石路穿出竹柳道,正欲踏入謝裒院中。便在此時,月洞內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隨后便見錦衫浮動,兩人聯袂而出。
謝裒一步踏出來,見劉濃候立于道旁,稍稍一愣,笑道:“瞻簀,來得甚好,快來見過紀郡守。”隨即再對身前人,笑道:“紀郡守,此人便是華亭美鶴劉瞻簀!”
紀郡守?紀瞻,紀思元!
劉濃心中微驚,踏前半步,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紀郡守!”
“嗯,美姿儀!好氣度!”聲音雄沉威嚴,仿若金鐵悶鼓。
“郡守過贊,劉濃愧不敢當。”
徐徐直身,抬目平視前方,身前之人滿頭花白,面目方正如刀削,身形極是健碩,雖已年近七十,眼神炯而不濁;最是那對刀眉之尾,微微下垂,令人觀之生畏。
紀瞻,江左五俊,與賀循、顧榮齊名。司馬睿南渡之時,率先投靠的江南士族便有紀瞻。在壽春時,其率后勤部隊與羯族后趙、武帝石虎戰于長江渡口,一舉破敵,追擊石虎鐵騎上百里,從而名震天下。王敦反時,其以七十高齡帶病宿衛六軍,與王敦大軍血戰于野。紀瞻或許不知,其于劉濃闔家有救命之恩,昔年來福帶著劉氏南逃,若無他臨危之時擊退石虎,怕是今時劉氏與來福尚在江中沉魚爾。
半晌。
劉濃再次沉沉一個揖手,十息不起,對這位老將軍肅之以敬。
紀瞻亦在瞇眼打量劉濃,確是如玉美郎君,且舉止有禮、神態從容有度,不見半分年少驕縱;眼底鋒銳愈放愈軟,捋著三縷長須,緩緩笑道:“近日,山陰城遍傳汝之美名,今日一見,姿儀自不用言,氣度亦是與他人不同。望汝好生修習功課,日后亦好為國出力、橫陳棟梁。”
勇武之紀瞻、和善之紀瞻、愛才之紀瞻……
劉濃深吸一口氣,揖手道:“劉濃,謝過老將軍教誨!”
“咦……”
“老將軍,瞻簀……”
聞言,謝裒眉頭微皺,暗覺心奇;紀瞻背負了手,微微掂腹,好整以暇的描著劉濃;劉濃目不斜視,雙手自然下垂,神態朗朗若云,仿若絲毫不覺自己適才言之有誤。
少傾。
“嗯……”
謝裒假咳一聲,尚以為劉濃乃一時口誤而不自知,有心替其解圍,遂笑道:“郡守,瞻簀年少,切莫怪其言語無狀!但請郡守寬心,仲秋行雅一事,謝裒自會料理。郡守,請!”
言罷,將手一擺,徐引于右。
謝裒雖家世極高,但紀瞻莫論自身聲望尚是官職,皆要高過謝裒。而謝裒現下尚有軍職在身,為會稽郡尉掌管全郡軍事,乃紀瞻之佐官,是以居于右位。
“稍待。”
紀瞻斜踏一步,單手握住須尾,瞇眼沉聲問劉濃:“誠如汝之所言,紀瞻實為老將,將即老兮,將予老矣,老而為衰,命將黃土,徒惹墳草舞秋風爾,汝意是為此乎?”
“非也!”
劉濃正目紀瞻,繼爾雙手挽禮至眉,朗聲道:“老將軍擅著,有《易太極論》釋事,劉濃時時習讀,深以為然而略有不明,正有一問想請老將軍解惑,不知,可否?”
“哦?”
紀瞻眉梢飛揚,將手一擺,制住正欲出言喝止的謝裒,爽聲笑道:“汝且道來!”
劉濃徐徐收心,側避于右,揖手道:“《易太極論》開篇有言,潛龍勿用轉而飛龍在天,或將戰龍于野,此乃易也!然,劉濃委實愚鈍不堪,《周易》亦學而非明,對此言常度,卻不甚解!是以,尚請老將軍解惑矣!”言罷,低眉斂目,揖頓。
少傾。
“哈哈!”
紀瞻放懷縱笑,指著劉濃,對謝裒笑道:“此子,妙也!”
“然也!”
謝裒久浸《周易》,豈會不知劉濃何意,此言意在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恰合紀瞻之心,當即笑道:“瞻簀之才,確屬異拔!”而心中待劉濃,更是不同。
“不虛此行也!”
紀瞻老懷甚暢,細細把劉濃再觀,愈看愈喜,心道:嗯,剛遭大難、險些為人陰弒而喪命,然神色氣宇不驚不懼,風度雍容而非華,實不多得!其言或尚有深意,潛龍勿用轉飛龍在天、戰龍于野,若真是為我所料,此子眼光如炬、洞悉局勢,了得!
將掌緩撫,笑道:“華亭美鶴,玉仙之姿,當之無愧爾!”
不待劉濃謙虛接話,又道:“汝既對《易太極論》不甚明解,若是不嫌往返周折,可至城西。其間有老莊一棟,莊中有老將一名粗通此《易》,此將,愿為汝釋解迷惑也!哈哈……”言罷,縱聲長笑,揮袖直去,將木屐踏得鏘鏘作響。(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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