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闊別六年,雙珠共輝。
王羲之傲立在左,劉濃靜秀于右,衣冠恰如昨,恍似當年。
階上三人雖知王羲之身份,然木已成舟,且這王氏小郎君向來孤傲,便是勸之亦定不可得,遂只好靜觀其變。
階下眾人不知,紛紛側目看熱鬧。
其中亦有個別心胸較窄者,則等著口出狂言的臥蠶眉聲名敗裂,暗中揣度且腹誹:此乃何人,囂張至斯,竟言我等皆為螟蛉童子……
正中儒者倒是想將這攪局的王羲之請走,但己心本已不正,唯恐事態過大有損自身,只得暗自忍了,心道:丙類題,皆是刁鉆生澀之問,便是飽儒之輩亦未必能輕言答之。王逸少,汝自選之,若有失,非怨我……
日暈投斜,將兩位少年郎君的影子拉得漫長,無巧不巧恰作一對翅膀,正欲飛翔。
王羲之垂目投影,淡淡一笑,擰著手中竹簡,提至眉前,瞇著眼睛,朗聲念道:“圣人言:君子不重則不威,此何解矣,且以《老》《莊》《周》三者注釋作千言文,再賦詩一首,誦之!”
咦,何意……
眾人皆奇,繼爾皺眉思題,神情猝然大驚,忍不住的竊竊私語,相互打聽這臥蠶眉到底是何來歷,為何要將射策公諸于眾。而這考題怎地如此晦澀,既需做千言文,尚得詠賦!怪道乎昔年丙類考核無人得過,只余博士老師而無生員……
何意?欲與我相較呀!
劉濃不禁宛爾。索性隨他,將箭囊抹掉,露出其間竹簡。匆匆一掠,笑道:“圣人言:將欲歙之,必先張之……將欲弱之,必先強之……且以《莊》、《周》注釋作經世策論,需行之以典法!”
“嘶……”
“這,典法!!”
話將墜地,一語激起千層浪。驚聲四起!經世策論千言文倒也罷了,尚需言以典法,這。這已經不再是考核,而是殿前奏策了!這華亭劉濃,怎地如此晦氣矣……
“唉!”
王羲之長長一嘆,撇了一眼劉濃。見其猶自淡然微笑;神情稍稍一愣。少傾,胸中豪情由然滋生,斜踏一步,朗聲道:“瞻簀,汝之題,若與我相較,稍難半籌!然,此乃天命。不可違矣!你我,莫若以三炷香為時。若何?”心中則道:不占你便宜,我必兩炷香而出也……
“便如此!”
劉濃灑然一笑,王羲之此乃何意,并不難猜。昔年幼時,兩人同至新亭,一者賦詩、一者獻字,雖然表面上看似未有勝負之爭,但實有同齡相較之心;不過在劉濃心中,勝出者乃是王羲之,而非借詩的自己;六年來日夜躬讀不輟,而今,正好以試其鋒。
二人默然一個對揖,大步踏回各自位置落座;而階上,則有侍者擺上香爐燃香。
自始至終,劉濃皆未正眼以視那正中儒者,暗中則打定主意:來日方長,日后得將此人底細探知清晰,而眼下需摒除一切雜念,砥礪鋒銳。
經年鑄劍,一朝霜雪!
正中儒者正是劉璠,眼瞅著赤香徐煙而起,再漫不經心的掠掃一眼劉濃,見其正閉目沉吟,心中暗自冷笑:嘿嘿,三炷香尚不及一個時辰!世家子弟自小皆是讀書臨帖,若無明師指導,鮮少有見通曉文章者,況且尚是經世典法文章!胸中未藏對策,莫說一個時辱,便是兩個時辰、兩日,亦不過徒勞耗時爾!此子,倨傲驕狂,定然難成大器。嗯,當年……
孔愉悄悄撇眼劉璠與虞喜,暗中嘀咕:你倆皆存私心在懷,這王羲之若是于此聲譽受損,王氏怪罪下來,該何人承責?嗯,我得……
思及此處,按膝而起,澀然道:“二位,容我告辭!”
劉璠眉鋒一挑,問道:“敬康兄,何往?”
“如廁!”
孔愉看亦未看劉璠,揮袖疾出,衣袍下擺險些帶倒囊牘,仿若真是急不可耐。
“嘿!”
劉璠目逐其離去,眉頭漸漸聚鎖,稍加思索,隨后冷冷一笑,事已至此,眾目睽睽之下,便是王侃來了又如何,不過是王羲之自取其辱爾!只是,我得稍加避嫌!罷,如此亦好,便讓王侃自己來予以評核。那劉濃,多半答之不出,徒留何意?且……
眉心緩放,朝著虞喜揖手道:“仲寧兄,劉璠告辭!稍后,魏叔通將至!”言罷,長身而起,未待虞喜接話,踏步直去。
“唉……”
待其走后,虞喜搖頭暗嘆,學館中亦有上、中、下之分;四位坐館王謝袁蕭各一人,再下便是兩位主儒博士,而這劉璠正是博士之一,其換走魏叔通……
君子,不重,則不威……有了!
王羲之以筆桿擊案,發出“扣、扣”輕響聲,臥蠶眉時皺、時舒,倏然間,眼睛猛然激亮,雙眉抖挑,嘴角隨之飛翹;提筆在墨池中緩攪,徐徐將筆尖潤飽,左手則擒著紫檀鎮紙將左伯紙捺平。
徐徐吸進一口氣。
眉笑,筆落,潑墨似一點。
“瞻簀!”
褚裒行文只起了個頭,便心煩意亂難以持續,皆因替劉濃暗暗捏著一把汗,等得半晌,見他尚閉著眼,只得輕輕作喚。
“嗯。”
劉濃緩緩睜開眼睛,眸子燦若星湖,微微一笑:“謝過季野,季野勿須為劉濃擔心!”
褚裒直起身子,環顧四周,見不時有人將目光投來此地,遂朗聲笑道:“瞻簀,禍兮福所依,經得此日,會稽便會盡傳君之美名!”
劉濃笑道:“但求我心,別無它意,季野。落筆!”
“好個但求我心,瞻簀,落筆!”
聞言。褚裒心中煩燥蕩作虛無,瞅了瞅身側的桓溫,緩緩搖了搖頭,提著案上毫筆,在墨臺邊緣一撩,作書。
呼……
劉濃將胸中之氣盡數吐出,適才閉目所思之意卻愈來愈清晰明了。正了正頂上青冠,拂了拂盤著的袍擺,將毫筆緩緩斜置墨中自潤。雙手捺過案上左伯紙,紙紋滑中帶質、極順手感。執起紫檀鎮紙,鎮于兩側。
目不斜視,徐徐一笑。將好。筆已潤罷。提筆。不用思,就著如潮紛緒,傾泄而出。
雅室外,長亭中。
謝裒與王侃對坐于案,悠然行棋。
王侃從棋壺中摸出一枚白子,半闔著眼注視盤中,捏著棋子幾番欲落,終是搖頭猶豫難決。
謝裒端著茶碗。嘴角斜斜一抿,笑道:“顏淵兄。盤中局勢雖亂,然若是落子精準,大可安定如初矣。”
唉!話中有音啊……
王侃眉心悄然作凝,心中則渭然感嘆,“啪”的一聲,將子按落,緩緩抬眼注視謝裒,淡然笑道:“幼儒兄,王氏亦唯愿安定矣!”
“哦?”
謝裒將茶碗輕輕一擱,瞥了一眼棋盤,順手落字,淡聲道:“此次刁協、劉隗所為,實屬恣意放浪,但凡有識之士,皆不愿其擅弄朝綱。然,此乃國事,理應以正道徐徐圖之!而兵者,詭道矣,危道矣!怎可擅動!”
言語間,再落一子,隱隱逼宮。
“然也!”
王侃默然落子,心中卻苦笑不已:而今,王敦族兄已不顧家族之安危,便是王導族兄亦勸解不得,數年前更是殺了王澄族兄,去歲又殺了王棱族兄,誰可勸得了他,誰尚敢勸他!罷,能與謝、袁并肩應對刁、劉,已是足矣!至于王敦族兄,想來一年半載尚不會妄行。導兄,侃弟亦竭力而為矣……
這時,孔愉轉出竹林,疾疾行來。
“胡鬧!”
待孔愉將事敘畢,王侃面色一變,投子入壺,“簌”地起身,正欲一步踏出,轉念想起謝裒尚在,回頭澀然笑道:“逸少……唉,幼儒兄,見笑,見笑。”
“啪!”
謝裒將手中棋子徐徐一落,抬首笑道:“顏淵兄,不過小兒輩意氣爾,何需有驚?逸少,書承茂猗先生,文章則是謝裒添居為師,小小丙類策,尚不足以掛齒矣!”
稍頓,眼望大院方向,展眉一笑:“三炷香?甚好,此局當罷!”
言罷,將手作引,示意王侃安坐對弈。
第二炷香,已盡七成。
清風不識字,偷卷左伯紙。
王羲之探手壓了壓鎮紙未及的邊緣處,毫筆則直豎如劍,書盡最后一筆。緩緩直身,提著筆打量,嘴唇開闔默念。
倏爾。
眉尖一拔,吧嗒吧嗒嘴,自贊:“妙哉!大妙!”
將筆緩擱,十指交叉,輪轉揉腕。半個時辰內書千言文且賦詩,以往從未嘗試。而今滋意泄灑下,不料竟氣盛神凝,莫論筆力尚是骨風,皆勝往昔三分。想來,衛師若是在此,亦將不吝稱贊也!莫非,這便是衛師所言,氣隨心出,意縱恣狂,方能得成上品。
嗯……瞻簀?
裂嘴一笑,抬眼看向前方,眼光瞬間為之頓凝,臥蠶眉停止亂飛。
劉濃雙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傾,目光則隨字跡緩移,無聲默述:“將欲歙之,必先張之,恰為圣人之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為正道之源也!道行三千,居位而思典,其典有三,天、地、人;乾坤自轉人寰,各居其位為典,各司其職為法;典以司之,法則隨之,浩瀚兮日月……”
這一篇經世策論、典法,其思慮已久,再經得葛洪提攜關竅,雖不敢取驚世駭俗之論,但其間字句瑯瑯上口,再引經據典、華而且彰,極合現下主流思想。至于內容,正如其開篇所言,治大國若烹小鮮,徐之以火,法之以情,獻策亦有三:土斷,納才,蓄甲。
如此三策,順應現下江東局勢,不急不火、不鋒不銳,并未觸及朝庭與世家的敏感與忌諱。看似取乎中庸之道,然每策實可再行商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