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燕卷飛,沿著柳樹兩側婉轉追逐,四輛牛車穿行于其中。趕車的車夫精神抖擻身披白袍,劈啪空鞭你起我伏,來回盤旋于青綠叢中。
待行至一座青山前,車隊停頓。
首車轅上的高大白袍,抬首看了一眼前方,濃眉盡舒,回頭笑道:“小郎君,到咯!”
簾張。
月白單衫自簾中飄出一角,隨后踏出一個絕美郎君,縱著劍眉抬眼四掠,見得山前青石道邊熙熙攘攘停著不少牛車,微微一笑,說道:“三官大帝香火好旺!”
車夫摸著頭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咱們由拳三元殿,在整個吳郡皆是有名。”稍頓,他想了想,再道:“嗯,不過小郎君,聽說吳縣太滆寺也挺靈驗……”
“來福,三官大帝面前休得胡言!”一個聲音自車后傳來。
“哦,主母……”
車夫面色一紅,神色訕然,趕緊提了小木凳想迎郎君下車。誰知那美郎君卻灑然一笑自車轅一躍而下,隨后便朝著后面一群鶯紅燕綠迎去,邊走邊道:“娘親,兒子陪你上山!”
領頭的中年俊婦笑道:“虎頭,到得三官大帝面前,自然得上山盡柱香,只是你尚有事在身,若是耽擱不得,待回來時再去亦不遲,娘親有巧思她們陪著就成!”
美郎君笑道:“無妨,碎湖持我名刺去即可。”
打扮與別婢不同的美婢踏前半步,淺身道:“是,小郎君!”隨后再向中年俊婦萬福道:“主母,碎湖先行告辭!”說著便向后車碎步行去,身后跟著兩名帶刀白袍。
這群人正是華亭劉氏,此番劉氏母子皆至,劉氏至此是為給三官大帝進香祈福。而劉濃原本想去由拳見見丁府君詢問田籍之事,可半途卻改了主意,現下碎湖是內外管事,不如讓她先行料理。況且由拳尚有李催在,就算她不方便出面,亦可由李催代行。那丁府君是庶族出身,兩家打交道足有五年且相互和氣,此次想來理應無甚大事,便想陪著娘親上山,盡盡孝心。
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最早的道教天神)。初為東漢張陵創立天師教所供奉,再經由其子孫張衡、張魯承揚。張魯更是以教首身份自治益州漢中等地長達二十來年,最后為魏武曹操擊破其政權。張魯雖降曹,天師教徒卻得以離開益州,向洛陽長安等地漫延,分為兩個派系:天師,五斗米。衣冠南渡后,天師教入江南,統稱五斗米道。
山林清幽,寬闊整齊的青石階上,往來皆是士庶秀麗女眷。因見劉濃風姿絕美,便紛紛駐足觀看,幸而此地乃是三官大帝道場,不然又定是一場圍觀。
劉氏樂得眼睛都開了花,而劉濃已被看的習慣成自然矣。
故作未知,扶著娘親邊行邊打量景色,但見沿著青石路兩側皆植著翠松,在其樹桿則掛著別致的小木牌。走近一觀,但見木牌上拓著列列字跡,細細一瞅,竟是道家玄論:不欲視之,比如不見,勿令心動;此“動”何解?翻開木牌,只見牌下擱有符箓。
劉氏見兒子似乎挺感興趣,便笑道:“這些符箓皆得三官大帝賜福,若是有人自問能答木牌所問,便可伸手取至觀中對答。虎頭,你要不要試試?”
“罷了,娘親!”
劉濃微笑搖頭,攜著娘親繼續往上,一路所見這種木牌,皆是張陵所著《老子想爾注》內容,摘取的言論亦不與老、莊沖突,容易被世家門閥接受。便見已有不少世家子弟皆在看牌凝思,或有人取,或有人搖首而走。心道:難怪五斗米道在江東發展至鼎盛,看來已將眼光由平民轉移至世家,而這山中往來之人已有不少世家女眷。嗯,潤物細無聲哪……
牌樓極是清奇,不著琉璃色彩,反倒頗似潑墨山水,只作黑與白。劉濃淡然而笑,此道觀的觀主倒是個人物,不知是為迎合世家投其所好呢,還是自身便是個風雅人士。
徐徐入內,但見其中建筑亭臺迂回,青潭四布,不似道觀更若莊園。前后共計三進三落,東西兩方皆有廂房,唯余正中內腹為三元正殿。
前進院落有巨大香爐,一大群信眾在此供香,辯其穿著皆是平民。此時,一個小道僮迎上前來,笑問:“敢問道信是那家郎君?”
劉氏唯恐兒子說錯話,便搶先笑道:“華亭劉氏,前來供奉三官大帝!”
小道僮淡聲再道:“原是華亭劉氏,不知劉郎君可是我三官大帝道信?”
劉濃心中微奇,面色卻絲毫不改,淡然笑道:“不知,道僮何意?”
小道僮笑道:“若劉郎君是道信,可由左側入三元殿進奉三官大帝;若劉郎君只是攜家眷前來,便可由右側而入,至清風亭飲茶安待!”
尚區別對待!
劉濃細細的打量著這個小道僮,年約十三四歲,長得眉清目秀,眼睛烏溜溜的極是靈動;有心嘗試其中不同,遂笑道:“先拜三官大帝再飲茶,可否?”
小道僮眼睛一轉,脆聲笑道:“可則可矣,然,劉郎君需知: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既見三官,若心中無存,何意?不若至清風亭飲茶吧。”
劉濃笑道:“既是如此,便至清風亭吧!”
聞言,劉氏暗中松得一口氣,此觀極講心誠,兒子未受三官大帝心印,是以算不得道信。深怕他與人爭辯,沖撞了三官大帝,趕緊拉著他笑道:“虎頭,你在亭中稍候一個時辰,若是不耐亦可四處走走,清風亭有幾處地方景色頗是雅致呢……”
這時,小道僮伸手一招,再度跑來個小道僮,朝著劉氏行了個道禮,便引著劉氏與巧思四婢由左側而入三元殿。而那眼睛晶亮的小道僮則將手一擺,笑道:“劉郎君,且隨我來!”
道僮在前,劉濃在后。
小道僮時不時的回頭,似乎深怕其突地闖至三元殿去。劉濃心中好笑亦不與其計較,五斗米道傳道時,常演示以術法,非道信不可觀之。
這小道僮是怕我偷窺呀!
穿弄出巷,猛地入眼清涼,呈現一片曲水環繞的亭臺,其間古松隱隱,鳥棲于上嚶嚶清鳴。亭中不見帷幔,陣陣清風徐拂,撩得亭中之人袍角紋展如旗。
三三兩兩相聚,皆是男子,或對弈、或交談,應是攜家眷前來的世家子弟。
劉濃漫掠一眼,見最邊緣處尚有一方小亭空著,便度步而至。來福將葦席鋪了,再將便攜矮案擺上,笑道:“小郎君,要煮茶嗎?尚有一個時辰!”
劉濃笑道:“不必了!”
慢慢的倚在亭角,眼光則逐著山間野景。此亭建得頗險,突出懸崖一半,可如此一來視野卻極闊,但見云蒸霞蔚,灑落山顛作青黃。
遙遙的,有雁成行。
正閑漫著,突地眼神一凝,只見在右下方,飛瀑突瀉激得潭水漫霧似潮,在那瀑邊一側有人正跪于飛石上朝著云海頓拜。其極是虔誠,每一跪拜皆是深深,山風掠起雪白襦裙,欲飛。
劉濃問小道僮:“此意為何?”
小道僮正欲離去,轉身瞅得一眼,淡然答道:“此乃祈福石,若是道信虔誠,便可于此為家人祈福!越是臨近心界,愈是靈驗!”
心界?石界吧!
劉濃心驚,探目而視,只見此時她慢慢站起身子,身后四個女婢欲扶,不知其說了甚,女婢們小心翼翼的退卻,她則抓著裙擺,踏向飛石邊界。而那飛石常年累月顯露在外,再經雨水打磨,上面長滿碧綠青苔,極滑!
危危!
藍絲履挪得極慢,卻極堅決。
驟然,不知她踩到甚,身子一陣亂晃,眼看便要跌落深淵。女婢們掩嘴驚呼,劉濃心中一緊,情不自禁的抓緊撫欄,指節作白。
慢慢的,她穩住了,拍拍胸口繼續往前。
“止步!”
劉濃猛然一聲大吼,吼聲出口方覺是自己呼出。而下方的女郎被他一驚,更加亂顫,藍絲履歪來歪去,兩只手擺來擺去,險到極致。
別,別掉下去!
許是三官大帝聽見他的祈禱,女郎漸漸的穩住身子,雙手緩緩的端在腰間,平視著前方;或許亦有些怕,亦或許正在給自己打氣。
十息!
極靜的十息,劉濃仿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有種直覺:她尚會往前……
果然,十息后她再次抓起裙擺邁步。
此時云霧極深,飛石上的青苔綠亦隱隱約約,逐漸的,雪白襦裙仿若被霧海所淹,只余一頭青絲梳作墮馬髻,兩邊各插一枚雪蓮步搖。
似乎能聽見步搖的叮鈴!
別再往前,你已經夠虔誠了,心揪!
時光漫流,墮馬髻終于不再前浮,慢慢的埋在云海中,起伏。
劉濃松得一口氣,靠在亭角徐徐呼吸。
來福抹了一把汗,笑道:“小郎君,那小娘子膽子可真大!”
“嗯……”
劉濃慢聲而應,忽覺額間微涼,伸手一抹,竟已滿頭細汗,見那小道僮仍在,遂揖手笑道:“敢問道僮,心界之石,在于何方?”
道僮微微一愣,隨后還禮答道:“在于生死之間,往返壁壘之處!”
劉濃笑道:“圣人言:不成其為大,終為大!若心中無物,何來壁壘?”
“嗯?”
道僮怔住。
恰逢此時,有隨從疾來,請道僮前去,說是其家主愿侍奉三官大帝,接受心印。道僮面色悄然而喜,轉眼一看,但見中亭幾個世家人物正在私議紛紛,便轉身朝著劉濃一禮,笑道:“劉郎君,侍奉大帝為重,改日再論!”
言罷,急急的向中庭而去。
劉濃高聲問道:“敢問道僮姓名?”
道僮一頓,轉身答道:“杜炅!”
杜炅!杜子恭!
劉濃暗暗點頭,心道:原來是你,怪道乎這道觀極擅經營,先以術法而懸人心神;再嚴分信眾,不授心印者不入。如此一來頗具神秘,反倒教人心生往慕,皆入壺中爾。
清風再漫時,轉目投向下方,那虔誠的女郎已然遠去,青叢間只余一抹雪白時隱時現。
半個時辰后,有道僮前來,言劉氏進香已畢。劉濃長身而起,大步邁至前山牌樓時頓身,回頭環顧這偌大的道觀一眼,隨即灑然一笑,轉身疾去。
這時,劉氏笑道:“虎頭,你遇貴人了!”
劉濃奇道:“娘親,我怎不知?”
劉氏鄭重道:“今日與你說話的道僮,原來便是下一任道首啊。嗯,他是三官大帝侍童,所有的道信皆要稱其為師兄呢!其法術亦極是精湛……”
“哦!”
劉濃稍愣,隨后微笑道:“娘親說的是,奈何,我非道信啊。”語音慢慢,最后一句卻突地輕快。如此反差下,意味頗是深長。
眾婢皆笑。
出山,劉氏想回華亭。劉濃見由拳已不遠,尚有些擔心碎湖;便勸其前往一趟,亦好購置些必備物品。留顏等婢難得出來一回,皆眼巴巴的看著劉氏盼其點頭,劉氏亦不愿拂了兒子心意,便笑允。
女婢們歡呼!
此地離由拳不過二十里路程。
來福加鞭趕得牛車飛快,不消一個時辰便遙遙可見由拳縣城門。天色已昏,正準備喝止青牛下車備檢,轉頭卻見自家車隊后有牛車追趕。
其車轅上的車夫大聲叫道:“可是華亭劉氏?”
來福高聲回道:“正是!”
車夫面上神色一喜,疾疾將車趕至近前,將將頓住牛,隨即從車廂中便傳出一個清冷的聲音:“常聽人言珠聯生輝,再聽人言華亭美鶴,復聞人言琴音冠絕可比嵇叔夜。不知,可否,得聞一曲?”
聽琴?
來福見他連車亦不下,便想聽小郎君鳴琴,頓時不喜正欲出言,卻見小郎君挑簾而出,朝著隔壁車廂略一拱手,淡聲道:“請稍后!”
言罷,便向后車行去,讓娘親先進城。又見來福猶自面帶忿忿,便笑道:“他來聽琴,只為琴音,非為其他。我自鳴琴,只為酬音,非為其他!”
來福不懂,不過小朗君懂就行,摸著腦袋吩咐白袍鋪席置案,自己則去車上將焦桐琴抱出來擺上案。
曲案,琴在!
劉濃撩袍落座,徐徐沉神,十指左右一分,沿著琴弦緩緩捺過。此乃楊少柳秘傳,欲鳴琴需知琴,視琴為已身而融,每一根琴弦皆如己心,知其瘦如骨,知其魂似伶。
“且慢!”
清冷的聲音再度幽響,隨后重簾挑開,獨留紗簾,簾中人于車中,揖手。
一禮長長。
劉濃無需回禮,灑然而笑,指尖一挑,音飛!
《廣陵散》!
灑灑不見色,悠悠卻忘情,一曲落盡余日,一曲綿盡清殤。聽琴人忘返,鳴琴人未歸。
半晌,簾中人幽然一嘆,再揖!
劉濃按膝點首還禮,隨后抱琴而起,揚長而去。簾中人挑簾,目逐那月白的身影隱在城門中,渭然嘆道:“往返千里,聽此一曲,足矣!走吧!”
“噼啪!”
一聲空鞭清脆如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