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月微挑。
今夜的東樓喜氣洋洋,劉氏聽聞兒子成功注得士籍,一除臉上病色,盎然煥春,拉著劉濃朝著夜空便拜,拜三官大帝。來福在一邊悄悄的抹眼淚,想起了自己當初,帶著他們母子倆,倉惶南渡時,那是怎生一個悲凄啊,如今這淚是甘非咸。劉訚靜候在一側,胸中亦有起伏難平的味兒,恰當逢時矣,心有榮焉。
李催一家更是喜不自勝,他們總算在江東亦落地生根了。倆個雙胞胎美婢,一個眼晴晶亮的瞅著小郎君,一刻不放;一個淺淺的抿著嘴,眼睫輕眨輕眨。得劉氏吩咐,李催的老婆余氏,今夜大展了一回廚藝,滿滿的擺了一桌子。細細一瞅:金絲雪啄、烏頭纏鳳、雪藕燕湯,雞鴨魚肉,除了魚,別的啥都有。
劉氏讓來福他們亦都入席,他們卻守著禮,死活不肯。劉訚更是言道,主家已是士族,上下尊卑不可亂。無奈之下,劉氏只好讓他們另起一席。大大小小,一共十口人,圍著兩個桌子,默食不言,俱都樂在懷中。只有那只大白鵝,昂首掂胸的繞著桌子,呱呱個不停,劉濃扔了塊肉給它,一口銜住,吞了。
果然是個吃葷的!
宴罷,劉濃叫上來福、劉訚和李催,留了不知巧思還是碎湖照顧娘親,徑往自己的偏室而去。
小美婢掌燈,跪坐在他的身側,低頭斂眉。他坐在案后,雙手撫膝。燈光映著他的側臉,搖曳生輝,真是個如玉小郎君,美婢羞了臉,埋得更低。
屋內無聲,對面的三人,劉訚和李催低伏著眼,來福則有些興奮的盯著小郎君,隨著他的眼光轉來轉去。一會投向這個,一會投向那個,一會竟忍不住的指著鼻尖,暗問:小郎君干嘛要看我呀。
劉濃被他逗笑了,笑得好看之極。笑聲由低至高,盤旋在三帆逆風的香爐上,隨著縷縷輕煙而繞。
劉訚和李催聽見笑聲,抬起頭來,臉上亦包著笑意。
半晌,劉濃深深一個頓首,不語。劉訚趕緊拉著來福,與李催一并伏首而長禮。禮畢,劉濃輕輕的咳了咳,說道:“入得士籍,大家皆喜。途阻且遠,還有諸多要事、瑣事,需要各位鼎力相助。建園子,便是其一。劉濃底子薄,要專心修研詩書,娘親身體不佳,亦不能管事。今后族中記賬出賬一事,還望李叔多行幫持。”
李催趕緊跪首,顫道:“怎敢當小郎君稱叔,小郎君日后喚名則可。李催一家,幸蒙主母與小郎君收留,李催敢不效力而死命。只是怕才疏量淺,誤了小郎君大事。”
劉濃道:“無妨,萬事初啟,總會有磕磕碰碰。”
又勉勵了李催一翻,李催便先行離去。劉濃看著劉訚,他亦正在看他,朗朗而不爍。
劉濃笑道:“我注籍在華亭,本可擇日便起行而往,奈何尚有諸多事體,需得在建鄴稍待些時日。娘親久泊方安,咱們前往華亭時,不可再如今日這般居無定所,你可持千緡錢,先行。看看有否合適的莊子,不論大小,購置一棟。順便,亦可相些面善有能的流民,以待他日之需!”
劉訚微驚,眼角在輕輕跳動,隨后鎮了鎮神,扣首道:“小郎君放心,待主母來時,必有相宜莊子居住。”
“嗯!”
劉濃緩緩點頭,徐煙開始纏臉,劉訚退卻。
來福見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摸著腦袋看著自家小郎君嘿嘿傻笑。劉濃憋了很久,忍不住的跟著他一起樂。來福心里拿不準如今的小郎君,欲前又退。劉濃張開了懷抱,臉上笑得既可愛、又溫馨。來福再也不管了,繞過矮案,一把將小郎君抱在胸前。低喃:“小郎君,小郎君,你是最棒的小郎君……”
這回,劉濃沒用拳頭抵他,而他也沒有死死的箍緊,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把瓷玉娃娃一樣的小郎君抱壞了。
良久,良久。他放開了他,兩個人,一高一矮,對著,傻笑。笑里有樂,有感概,敏感的小婢兒察覺到了這微妙,掏了小帕兒,悄悄抹眼角。
香慢慢的撩啊,月輕輕的敲著鶴紙窗。
劉濃睡著了,一切都靜了。再醒的時候,燈火微暗,輕搖輕搖。在屋的外間,有一張小床,桃紅的被子掀露一角,青絲如灑。
輕手輕腳的下了床,繞過案,轉過小床,推門而望。
屋外的月,將滿未滿,高高的懸在天邊,被那零落的星光一搖,瞬間鋪天而灑,落得屋頂一片,廊上一片。
劉濃提著木屐,白襪踩著光滑如水的楠板,悠然的走在靜默的月華之中。根本不用掌燈,這滿眼的浮華,既不會迷了眼,亦不會失了足。
悄悄的下了樓,著木屐而行,推門而望。
院外,是月色的世界,含著林梢,透著遠處的青山薄如紙。近處,竹林在微風中輕卷,落下葉片點點沾身。溪中泉水緩而無聲,人行于其上,似游走在時光之外。而這一切,靜瀾的像一幅畫卷。
呼吸著這純凈的芬芳,忍不住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輕擺著寬袖,穿林而至溪邊,靜靜的坐著,看著那溪水,默聲而淌。
月旬以來,他看似云淡風輕,實則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樣在這個世界打開局面,怎么樣才能讓自己和身邊的人,生活得更好。這些問題,一直警懸于心。到得此時,亦真應了那句話,苦心人,天不負。
郭璞所言之事,應不為假。那庾亮就是一個沒本事,卻驕傲如雞的小人,與史所載一點不差。嗯,試試看吧,既試郭璞,亦試命運,能阻則阻;不能阻,便只能多行準備,防著。只要謹慎,蒼蠅想叮也無從下嘴。
可這,終不是長久之計啊。
有朝一日……
徐訚是要重用的,以前經過商,自己委他千緡錢,則在考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待他歸,便可委以商事。不單是竹葉青,能憑記憶搗鼓出來的,亦都可以讓他去嘗試。錢財,多多益善,有得是用錢的地方。
來福心地善良,他不傻,是一顆赤子之心。學東西也挺快的,只是要合他胃口。讓他和自己一起學習,喜文便習文,擅武亦可慢慢擇得名師。從北而至南,他始終不棄,自己總是該為他多著想一些。
華亭啊華亭,華亭有鶴唳。陸機入洛陽,再不聞鶴唳,而自己以后日日皆可聞得。
華亭靠海,有千里沃土,尚待開墾。籍,不可離建鄴太遠,太遠則失朝庭中樞。亦不可過近,近則會與那些世家大族而爭,猶為不智矣。不遠不近的華亭便是上選,在此時,那里只有陸氏有得莊園。正合興建小國度,習詩書而養名望。
想到這里,他曬然一笑。昂望著頭頂勾月,斜斜的就想躺在地上,明心、靜神,以觀華月。
“小郎君,躺不得!”
一個聲音悠悠的從林間飄來,他微一回首,有人穿林而過,踩著滿地的落葉。她捧著白梅絲毯,軟軟的行到近前。她來得有一會了,遠遠的看著自家小郎君,獨自坐在溪邊,時爾搖頭,一會又低喃,不敢打撓,見他要往地上躺,心中一驚,趕緊出言而制。
劉濃挑眼而視,嘴角微揚,卻始終辯不出,她是巧思還是碎湖。她微微的咬著唇,低聲道:“小郎君,我是碎湖。”
劉濃笑道:“哦,那天,偷偷看我的是誰?”
她不答,只是把唇咬著,將那白毯細細的鋪在地上,用素白的手掌抹得平整,這才淺聲道:“那是我妹妹巧思,調皮慣了,以后我會多加管教的!”
劉濃跪坐在白毯中,彎著嘴角,看著她,想辯個清楚。她猜出了他的心思,臉上越來越紅,水正凝著,要滴;唇左被咬得泛白,映著牙齒,顆顆亦是雪白。突然,她抬起了頭,看著他,輕輕的揭開了眉上秀發,低聲道:“我,我這有個印……”
呵,可不是嘛。她的眉心上方淺淺有著細紋,呈粉色;月光低低,有些看不清。劉濃傾著身子,細看。啊,好神奇,像蛾紋。這不是描上去的,是天生的哎。
碎湖想找個地縫啊,她想鉆,胸中有小兔子亂跳,嘴里慌亂無比:“是,是不是,很,很難看……”
“不,很好看。”劉濃笑得開懷,身子順著躺下,以手支著脖子,真想翹個二郎腿。
夜月高懸,林風悠悠。
碎湖壯著膽子,跪坐到毯中,把他的頭擱在自己的腿上,這樣能夠舒服些。劉濃微微一顫,隨即放松身子。既來晉時,便需和其光、同其塵,這種小婢兒溫存侍奉,是千年來的習慣使然。如果刻意相避,那就太過迂腐了。挪了挪脖子,靠著那軟綿的大腿,直覺脖子上有酸痛與酥麻,正在兩廂廝殺,真是痛并快樂著。
“小郎君,聽,有聲音……”碎湖指著遠方,光潔的臉蛋被月光鋪得迷惑如瑩。
劉濃側耳一聽,有絲有縷,悄聲道:“嗯,真的呢,不是水聲,是琴音。這大晚上的,誰有如此高雅興致?”
在這竹林的后面,有一片極大的荷塘,劉濃曾在那荷塘的亭中發過呆,琴聲便是至那個方向,隨風而來。
去看看!
劉濃長身而起,迎著琴音便走。碎湖收了毯子跟在他的身后,眼光逐著他飄來蕩去的烏發,晶亮晶亮。他一個人,束不來發,沒有著冠,只以一根白飄帶系著。林間的月光沒有斑點,只作瑩瑩,木屐落地,落葉沙沙。
行至一處老柳前,劉濃頓住身子,碎湖一個收足不及,怕撞上他,用力的偏過身子,直直的就往潭里掉。幸好劉濃眼明手快,一把捉住。碎湖雖驚卻沒嚷,只是用手輕輕的拍著胸,小荷已露尖尖角也。
劉濃趕緊掉過眼光,臉紅了。
秋荷平鋪直展,微風四拂,撩起陣陣泥土和青葉的味道。在那荷塘的中央,亭,長寬各有五丈。一杯月鋒斜掛在亭角,映得亭中影影綽綽。一個青袍男子,危危的坐在亭邊橫攔之上,袍衫后擺隨風輕揚。只借著橫著的一木,定如泰山而不墜。一把焦桐琴,打橫置于盤著的雙腿上。
十指緩扣,或拔、或挑、或拂,便有水擊山石叮咚,便有清風過崗仙嗡,便有柳葉拂廊徐籠。
這不算甚,亭中有人正舞,身影素白,面上縛著絲巾,辯不出真顏。滿頭青絲挽在背后,只作烏雪亂灑。舞姿絕妙,但見得,隨著琴音起伏的高低,鷂身而展之時,若脫梢之鶴直刺九天;緩時冉冉,似閨中女兒描風弄色,欲眠還語。腿極長,靈敏不似物,一會挑著頭尖,一會定旋于四方。只見得一對青絲履,點蝶如飛,穿雪似梭。渾似九天仙子踏雪而行、姑射真人迎風而歌。
“嗡……”
也不知過得有多久,那琴音嘎然而止,余音飄遠,那渾身素白的仙子,定了身子。素手緩緩的抽回,疊在腰間。卻猛地一個轉眼,直奔劉濃。
星光墜湖。剎那失神。
半晌,劉濃掙身而脫,朝著亭中一個揖手:“劉濃,見過楊小娘子!”
說完,轉身便走,木屐踏得飛快。
碎湖碎步跟在他的身后,直追,輕聲道:“小郎君,就這么走了,人家還以為咱們故意偷看呢!要不,碎湖代小郎君去回見一下。免得,失了禮數!”
劉濃摸了摸脖子,說道:“如果現在去,才更尷尬,還是開溜吧!”
“嘻嘻……”碎湖掩嘴一笑,心中老好笑了:還以為你真的是個漂亮的小老頭呢,沉的讓人害怕,原來也有害怕的人呀。
“喲荷,好了不起呀,珠聯生輝哦,就這么輝的啊,偷看我家小娘子……”
剛剛行到小橋邊,一個聲音脆脆徐來。嫣醉坐在橋梁上,蕩著兩只小腳,紅底藍邊繡船鞋,一晃,一晃。
眼睛斜彎著劉濃,透著滿滿的挑釁。
劉濃嘟嚷:“改日,改日……”
“哼!”
嫣醉吐了嘴里的瓜果殼,脆聲道:“改什么改,不就是一個次等小士族,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小娘子,才不稀罕……”
劉濃驚窘,借窘壓住了驚,作不得聲。
碎湖拉起自家小郎君的手,穿橋而過,聲音慢慢的:“我家小郎君,雖比不得甘羅十二為丞相;亦不如曹三,五六能稱象。但,比起那些在八歲時,只知斗草玩的小女娃,強得不知多少哎。嗯,真是的,何必比呢……”
聲音逐漸的隱入院中森門,嫣醉大怒,兩個粉粉的小拳頭,捏來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