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海跪在皇帝的榻前,皇帝半靠在床榻之上,慢慢地翻看著安如海這幾日來調查出來的厚厚的一本報告以及相應的佐證。
“一切都很順利?”皇帝問道。
安如海注意到,皇帝并沒有太認真地看那本報告和佐證,似乎只是在走馬觀花一般走過場而已。
“是,是很順利。發現了一條線索之后,其它的也就順理成章了。”安如海答道。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很怪異,猶如夜梟一般直刺耳膜。“順利好,順利好!真是蠢材啊,蠢材!”
安如海低著頭,不敢發一言,他不知道,皇帝這一聲蠢材評價的究竟是他,還是另有其人。
“如海,這件事情,你怎么看?”丟下手中的報告,皇帝兩眼逼視著安如海。
安如海一抬頭,皇帝的眼光有些刺人,似乎一直看到他的心魄當中,悚然一震之后,他再一次垂下頭來:“臣沒有看法,臣奉命調查,只是將調查結果準確地呈報給陛下,至于其它,全由陛下圣裁。”
“圣裁?對裁!”老皇帝又是大笑起來,緊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之聲,安如海驚惶地看到,一口口的鮮血隨著老皇帝的咳嗽之聲噴濺而出。一邊的秦一忙不迭地取了溫水,熱毛巾替皇帝漱口,擦拭。
陛下是真不行了。安如海有些傷感,皇帝曾是大楚為數不多的幾位宗師之一,但武道修為再高,終也是抵不過年歲以及病魔的侵襲,安如海很清楚,連皇帝陛下的修為也不足以壓制病痛的時候,距離那一天也就真的不遠了。
“這是在逼宮吶!在逼朕呢!”老皇帝喘著氣,一揚手,厚厚的報告雪片一般地飛舞起來,落了安如海一身。
安如海跪在哪里,動也不敢動。
皇帝陛下病了,這大半年來,幾乎都沒有怎么走出這座寢宮的大門,但陛下的心里卻是清楚得很。
垂著頭,安如海不吭聲,等著皇帝陛下發話,他知道,當陛下再一次開口的時候,必然就是大楚下一個時代開始的前奏。
“安如海。”喘息之聲慢慢平息,頭上傳來了皇帝的聲音,先前的憤怒已經從聲音里完全聽不出來,只余下了平靜。
“臣在。”安如海屏住了呼吸。
“你,拿了朕的令箭,去…去封了太子東宮。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太子。”
安如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知道,終于塵埃落定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役之中,二王子閔若英完勝,太子殿下完敗。
這大楚,要變天了。
向皇帝陛下叩了個頭,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秦一站在門邊,兩手捧著皇帝的金批令箭,遞給安如海。
緊緊地握著金批令箭,安如海覺得有些燙手,以前也多次拿著金批令箭去辦事,但這一次,卻完全是不同的。
剛剛踏出宮門,迎面一人走來,正是大楚王朝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當朝左相楊一和。兩人隔著御道,默默對望。
“那天,我以為你會進去。”片刻之后,楊一和打破了覺默。
“想了又想,進去又如何?終究是改變不了結果。”安如海搖頭道。
“那不一定,如果你我合力,陛下不得不考慮。”
“楊相,我是絕不會違逆陛下的意思的。”安如海低頭看著手里的金批令箭。
楊一和的目光也在同時落到了金批令箭的上面,臉色微微白了一下,卻又瞬間恢復正常,“安統領,你也是軍人!”
安如海心里頭突然涌起一陣慚愧:“楊相,我先是陛下的臣子。”
“哪怕陛下錯了?”
“這一次,我倒覺得陛下不見得就錯了,或者,另有一番局面也說不準,楊相,你是文臣之首,當朝首輔,看問題,想事情,想來比我這個武夫會更長遠一些,為什么這一次,你卻想不開呢?”
“君子立于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楊一和沉默半晌。“楊某讀書,入世,為臣,治政,不敢說光明磊落,卻也不敢踐踏底線。”
“沒用的,陛下已經下定決心。”看著楊一和這個文人,安如海心底卻是涌起一股敬佩之意,這或者就是他們讀書人所說的氣節吧,自己只怕永遠也學不來。
“如海這是要去太子東宮?”楊一和問道。
“是!”
“能否等我片刻?”
安如海一陣躇躊,楊一和是皇帝少年玩伴,總角之交,數十年來,輔佐皇帝治理大楚,德高望重,深得陛下信任,被陛下視為益友,他真能改變結局嗎?
“用不了多長時間,耽誤不了你的公事,再說,這事兒,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難不成這點點時間,太子殿下還能做出什么事兒來嗎?”楊一和苦笑道。
“卑職就在這里等候楊相。”安如海終于下定了決心,不管成與不成,都拖這一陣子吧,也算是對這位老臣的尊敬。
“多謝如海了。”楊一和點點頭,轉身向著宮內走去。
踏進寢宮的大門,楊一和一聲不吭,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以額觸地。皇帝躺在床上,歪著頭瞧著楊一和,也是不做聲,兩人就這樣一跪一躺,詭異的對峙著。站在一邊的大太監秦一局促不安的扭動著身子,眼光在皇帝與楊一和兩人身上轉來轉去。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皇帝終是長嘆了一口氣:“一和,起來吧,朕心意已決。”
“陛下,六萬英靈如何瞑目?數十萬遭劫的安陽郡百姓如何心服?”楊一和抬起頭,梗著脖子,道。
“死者已矣。百姓,唉,百姓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這內里的真相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當年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你不記得老師所說得了嗎?歷史,總是淹沒在勝利者的筆尖之下。”皇帝嘿嘿笑著:“一和,你為相近二十年,這個道理,難道還沒有悟透么?”
“陛下,君者,正也,勢也,如以狡得利,以詭立世,以狠謀身,則人不久,國不長。”楊一和緩緩道。“陛下,太子殿下寬仁,如為君,縱不能讓大楚發揚光大,但守成足矣,二王子為君,則極有可能走上兩個極端,要么大楚凌霸天下,要么大楚亡國滅族,陛下,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啊!”
“若英不可能是一個明君,但或者能成為霸君。”病榻之上的皇帝嘆道:“若誠寬仁太過,只可能成為懦君,一和,這一局棋,他居然毫無還手之力,連身邊之人,都一一背他而去,著實讓我失望透頂,如此之人,你認為當真能成為大楚守成之君么?我活不長了,你還能活多久?你又能幫他幾年?沒有人能一直扶著他,若英狠是狠了一點,但站在我的角度看,或者于大楚而言,他更合適。天下承平百余年,東齊虎視眈眈,一統天下之志早已不加掩飾,如戰爭暴發,齊必先攻楚,我只能冒險。”
楊一和沉默了下來,他太清楚皇帝陛下的性格了。點了點頭,他無言的叩了三個頭,“陛下,臣老了,臣請告老還鄉。”
“也好,你當首輔二十余年,若英上位,必不容你,早些兒走吧,趁我還活著,能讓你衣錦還鄉,榮養晚年。”皇帝傷感地道。
“多謝陛下。”楊一和哽咽著站了起來,又深深彎腰行了一禮,“陛下保重。”
御道之旁,安如海看著楊一和淚流滿面而來,便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更改了。“左相!”
“我已經向陛下辭官了。”楊一和擺擺手,步履蹣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