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古城。
想掙白銀子,走趟古城子。
迪化不居要地,唯古城綰轂其口,處四塞之地。距離迪化不過二百公里的古城號稱新疆商貿門戶,是北疆商貿總匯之地。
明清以來,內地入西北的主要有兩條,一自陜甘趨哈密,一自歸綏走蒙古草地,皆會集于古城。
優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古城數百年的繁華,以古城為中心向北、西、南輻射的四條商業交通線覆蓋了整個新疆地區。
隨著西北鐵路的開通,古城西線的商道受到不小的沖擊,不過,向北、向南的商道,尤其是與哈密的商路卻是因為鐵路而變的更加昌盛起來。
駝鈴聲聲中,一支規模龐大的駝隊緩緩的出現在西邊的官道上,因為西北內亂,鐵路中斷,古城西線的商路又恢復了幾分往昔的繁盛景象,不時有大大小小的駝隊西行東來,不過如此大規模一眼望不到頭的駝隊還是極其少見。
不消說,這支大駝隊正是從鞏寧脫困的慈安皇太后和光緒小皇帝,隨行扈從的自然是禁衛軍。
被軟禁鞏寧數月的慈安不愿在鞏寧城多呆上哪怕是半天,一恢復自由就迫不及待的想趕緊啟程東行,卻架不住朱山海過份熱情的挽留,終究還是多停留了兩天,然后被鞏寧闔城官員以最高規格禮送出城。
對于慈安來說,這種最高規格的禮送更象是一種變相的羞辱和示威,而且還耽擱了兩天的寶貴時間,因此一路東行,她都悶悶不樂,眼見的古城在望,她心情才有所好轉。
天近黃昏時,駝隊在古城外扎下了營盤,盡管對于這座西北商業重鎮早有耳聞,但慈安壓根沒有進城的興致,也沒心思接見趕來接駕的官員,只是讓奕劻去應付,畢竟駝隊需要進行補給。
天色方黑,一路勞累的慈安正準備上床歇息,卻聞報奕劻在外求見,她沒多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心里卻是納悶,出了什么緊急事情?
奕劻進的帳篷,見禮之后直接道:“稟皇太后,哈密遣人前來覲見......。”
哈密?易知足派來的?慈安精神一振,卻語氣平淡的道:“來人什么身份?”
“蘭州軍區參謀長,孫耀武。”
“宣。”慈安輕聲道,孫耀武她自然不認識,不過她清楚軍區參謀長的身份不低,根據新軍編制,參謀長職銜低于司令員,與副司令同級,但實權卻高于副司令,僅次于司令員,據她所知,一些個軍區司令員都是由參謀長晉升而來,不出所料,這位孫參謀長應該是易知足的嫡系心腹。
孫耀武五十出頭,一身長袍馬褂,戴著一副眼睛,溫和儒雅,舉止從容,不象軍人也不象商賈,頗有幾分致仕官紳的味道,跟隨奕劻進帳后,他瞥了一眼珠簾后的慈安,摘下帽子躬身一鞠,不緊不慢的道:“卑職蘭州軍區參謀長孫耀武躬請皇太后安。”
對于他這個不倫不類的請安禮,慈安絲毫沒在意,大清立憲之后崇尚西方禮儀,跪拜禮儀在地方尤其是南方各省官場上被明令禁止,她也不問對方來意,只是和煦的道:“孫將軍無須拘禮,賜坐。”
“謝皇太后。”孫耀武倒是甚為直接,抬起身就掏出一份電報,“鎮南王得知皇太后東行返京,特意著卑職趕來送信。”
跟前隨侍太監連忙上前接過電報轉呈,電報是易知足發來的,先是恭賀慈安娘倆順利從鞏固脫困,隨后告知,可以從古城南下哈密乘坐火車返京,末尾點了一句,肅順即將接任內閣總理。
看過電報,慈安沉吟不語,哈密如今在元奇新軍的掌控之中,取道哈密等于是自投羅網,畢竟現在是處于南北對峙的局面,先后兩次在盛京和鞏寧被軟禁,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不過,她轉而又想到,這未嘗不是一次化解南北危局的機會,或許易知足邀請她改道哈密,就是希望能夠化解眼下南北對峙的危局。
如果說易知足是抱著扣留她娘倆,以此為籌碼脅迫朝廷談判,以避免南北開戰,倒也不是不能配合,這十余年來她不計得失的懷柔退讓,為的就是避免與元奇決裂爆發大戰,為的就是綿延大清國祚,眼下有力挽狂瀾的機會,她是真不在意再冒一次險。
另外,末尾一句——肅順即將接任內閣總理,更是讓她看到了希望,很顯然,易知足也在極力避免南北開戰,當然,這句話也是在提醒她,京師有可能出現大變。
緩緩將電報折好,她才開口道:“古城如今仍在西北軍的掌控之中罷?本宮若是改道南行,會否生變?”
改道南行?前往哈密?奕劻嚇了一跳,這可不是才出虎口又進狼窩?
聽的這話,孫耀武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緩緩放了下來,一旦慈安不同意前往哈密,他就會交代在這里,放松下來,他不由的生出幾分敬佩之心,當即語氣篤定的道:“皇太后請放心。”
頓了頓,他接著道:“皇太后只需在古城停歇兩日,即可啟程南行,卑職已調遣四個團兵力前來接應,確保萬無一失。”
“好。”慈安干脆的道:“本宮就在古城歇息兩日。”
“皇太后圣明。”孫耀武誠心誠意奉承了一句,隨即躬身一禮,“卑職告退。”
一俟孫耀武出帳,奕劻壓低聲音急道:“臣祈請皇太后慎思,東行歸化,路途平坦,只需踏入草原,一路皆有駐軍接應,縱遇大雪亦無須擔憂,無須犯險......。”
慈安沉聲道:“東行未必就是坦途.......。”想了想,她還是多說了一句,“京師或許有變,本宮歸心似箭。
京師或許有變?奕劻不由的一呆,他實在不敢想象,京師若是生變會是什么情形,他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有吭聲。
商貿繁榮的古城同時也是四戰之地,西北軍原本在此駐扎的只有兩個團的兵力,隨著局勢惡化,先后抽調了兩個師進駐以加強古城防御。
兩日后,天剛剛黑下來,煤氣燈將古城映照的燈火輝煌,新編38師師長趙立新快步走進23師師部,急匆匆的走進燈火通明的作戰室,一眼瞥見23師師長阿古達木神情肅然的站在沙盤前,連忙快步迎了上去,兩人是多年故交,如今又在古城搭伙,自是不拘禮,“這么急,該不會是哈密有動作了罷?”
阿古達木揮了揮手屏退作戰室內的幾個參謀,這才開口道:“剛剛接報,古城對外的有線電報全部被截斷了。”
聽的這話,趙立新心里一沉,“突襲......?”
“多半是沖著皇太后來的。”阿古達木邊說邊遞了支煙過去,“從古城到歸化,雖說道路平坦,卻也需要兩個月時間才能抵達,眼下這季節,最多半個月就會下大雪,皇太后一行沒有理由在這里白白滯留兩日。”
這話的意思是說皇太后與哈密方面有勾結?會不會疑心太重了?趙立新遲疑著道:“那么大規模的駝隊,耗費兩天時間進行補給不算長。”
“這不是尋常的駝隊。”阿古達木沉聲道。
趙立新登時不吭聲了,這確實不是尋常的駝隊,無須交易其他貨物,需要補給能夠補給的只有糧食,古城糧食充足,他們事先也做了準備,正常補給,別說兩天,半天就足夠了。
如果說皇太后一行有意前往哈密,又有元奇新軍接應,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局面,出兵阻止的話,極有可能會破壞目前的局勢,提前拉開西北大戰的序幕,另外,若是慈安和光緒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們也擔不起責任。
若是不阻攔,他們同樣是吃不了兜著走,事后必然會被追究責任!
沉吟了一陣,他才低聲嘀咕,“如今南北勢如水火,慈安皇太后又才脫困,按理說,這根本就不可能......。”
“沒有什么不可能。”阿古達木悶悶的道:“慈安皇太后素來顧全大局,歷來反對與元奇開戰,元奇只要流露出和談的意愿就足以讓其動心,甚至是孤注一擲。”
如果元奇與朝廷和談休戰,對于西北來說,意味著什么?趙立新有些不敢往下想,猶豫了下,他才道:“快騎向鞏寧稟報如何?”
“對方既然能截斷有線電報,豈能不攔截通訊兵?”阿古達木道:“就算通訊兵能順利突圍,這一來一回,至少要到明天一早才能有回信。”
時間來不及,趙立新深深的吸了口煙,對方既然截斷了有線電報,也就意味著今晚就會有行動,等到明天早上,怕是已經遠行數十里了,事關慈安光緒的生死,元奇必然是重兵接應,他們敢追嗎?新編38師現在連武器都沒配齊。
吐出一道長長的煙霧,他沉聲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先下手為強!”
阿古達木苦笑著道:“若是出兵包圍對方營地,反倒是給了對方前往哈密的借口,對方是拼死突圍,咱們敢拼死攔截?”
趙立新一陣無語,晚上黑燈瞎火的,槍炮子彈可不長眼,萬一有什么意外,如何交代?
見他不吭聲,阿古達木輕聲道:“我已派了兩個騎兵連分頭趕往鞏寧.......。”
話未說完,煤氣燈突然熄了,阿古達木心里一沉,連忙快步走出作戰室,見的全城一片黑暗,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氣,當即高聲下令,“傳令,全城戒嚴!”
話才落音,一個參謀小跑著上前輕聲稟報道:“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師長故人。”說著遞上一張名帖。
打燃打火機看了一眼,見的名帖孫耀武三個字,阿古達木趕緊熄滅了打火機,沉吟了一陣,他才吩咐道:“帶他去書房。”說著轉身進了作戰室,參謀見機快,連忙端了一盞美孚燈進來。
“將門關上,守在門外。”阿古達木吩咐了一句,這才將名帖遞給一臉狐疑的趙立新,見的名帖上的名字,后者也沉默著半晌沒吭聲。
對于孫耀武,他二人都熟悉,十多年前他們仨都還是營長時曾經密切配合在安西轉戰千里剿匪,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是過命的交情,實際上,兩人對于黃埔出身的孫耀武一帆風順的升遷很是羨慕,閑談時沒少提及。
默默的抽了一陣煙,阿古達木摁滅煙頭道:“走,看看他說什么。”
書房里,美孚燈散發出昏暗柔和的光芒,一身商賈打扮的孫耀武靜靜的喝著茶耐心的等待著,聽的門外腳步聲響起,他便站起身摘下帽子,待的二人進屋,他微笑著迎上前伸出手笑道:“一晃六年,二位都升任師長了.......。”
趙立新打斷他話頭,“你一個軍參謀長說這話是在寒磣咱們呢?還是顯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是不會聊天。”孫耀武笑道。
“他啊——,是心里不服氣。”阿古達木朗聲笑著與之熱情握手。
趙立新卻是不假以辭色,單刀直入的問道:“孫參謀長此番遠道而來,是來敘舊?還是做說客?”
“說客。”孫耀武干脆的道。
“坐,坐下聊。”阿古達木連忙伸手讓座。
一落座,趙立新就道:“是希望我們放慈安皇太后前往哈密?”
“是希望二位不要阻攔。”
“孫參謀長可有設身處地為我們著想?”
“當然.......。”孫耀武斟酌著道:“二位不會認為西北兩省以一隅之地能夠抗衡整個大清罷?”
“大清已經正式承認西北立國。”
“元奇沒承認。”
阿古達木一人遞了一支煙,慢條斯理的道:“都是十多年的交情,犯不著話趕話,沒的傷了和氣。”
點燃香煙,徐徐吐出一團煙霧,孫耀武放緩了語氣道:“大家都心知肚明,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元奇絕對不會同意西北兩省獨立,就算英俄等國極力支持西北獨立,元奇也會傾國一戰。”
說到這里,他看了二人一眼,換了付語重心長的口吻,“都是老行伍,捫心自問一下,一旦開戰,西北有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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