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
“稟皇太后——。”載垣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澀,“奕增于丑初之時巡哨查夜之后便不見蹤影,一同失蹤的還有其六名親衛.......。”
“你對此是何看法?”慈安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淡不夾雜絲毫的情緒波動,但越是如此,載垣心里越是忐忑,這幾年他早就摸透了慈安的脾性,語氣越是淡然,心中怒火越盛。
自青軍社惹禍之后,他就發覺自己諸事不順,喝涼水都塞牙,在察覺載釗有異常舉動之后,考慮到載釗身份特殊,他建言讓奕增去勸說載釗安居京師,畢竟奕增與載釗共事多年且私交甚厚。
誰能想到奕增這個將嚴守中立掛在嘴邊的會來這一手,不消說,奕增肯定是被載釗說動了,他現在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沒事多什么嘴?之前一個恭王,如今再來一個奕增,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主動將頂戴摘下來放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他才道:“回皇太后,奕增應是臨時起意,倉促而行,微臣竊以為.......,其應是連夜趕回天津。”遲疑了下,他才接著道:“微臣懇請將其革職拿問,如此,其即便回到水師大營,也難以興風作浪。”
珠簾后的慈安臉色著實是有些難看,這真可謂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防住了載釗,卻沒想到奕增會反水,丑初離營,此時只怕早已到了天津!
下旨將其革職拿問?慈安不是不想,卻是深知此時應該沉住氣,奕增、載釗在北洋水師經營多年,這些年朝廷對北洋水師也是疏于掌控,一旦下旨將奕增革職拿問,只怕會逼迫奕增倒向元奇或者是恭王,況且,將奕增革職拿問,元奇會是何反應?會不會借機生事?
目前奕訢已經率一萬大軍班師回京,運送的艦隊還不清楚是北洋水師的還是元奇的,這個時候,天津一亂,可不是正好給奕訢創造機會?
默然半晌,她才壓下心頭的不滿,緩聲道:“奕增人前人后皆言軍隊應該嚴守中立,不參與朝政,這些年也確實不曾摻和朝政,或許是另有隱衷,暫不急于將其革職拿問。”頓了頓,她接著道:“給奕譞去電,著其去見奕增,能令其回心轉意自然更好,至不濟,也得讓北洋水師嚴守中立。”
天津,新港,北洋水師大營。
數騎快馬疾馳到營門外,在門口盤旋了幾圈隨即徑直疾馳入營,不過兩盞茶功夫又疾馳而出,到的附近一處林木茂盛的小山崗下,幾個騎手才棄馬急行上了山崗,一直站在山頭觀望的奕增快步迎了上去。
從京師星夜疾馳趕回天津,他沒敢回天津的提督衙署,而是徑直來了水師大營,為防著朝廷緝拿問罪,他先著親衛回營打探情況。
幾名親衛一溜小跑著迎上來,稟報道:“軍門,大營一切正常,沒有絲毫異常,亦無人前來。”
“回營。”奕增簡潔的道,一路下山他一路琢磨,如今已將近黃昏,他擅自離營不可能還未被察覺,如今朝廷對于北洋水師極為敏感,不可能他去向不明大半天朝廷還沒有反應,極有可能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朝廷也不敢輕舉妄動。
入的大營,見的確實是毫無異常,奕增才徹底放下心來,進的營部,駐守大營的總兵鄂安泰匆匆迎了出來,見他滿面風塵,心里不由的暗自詫異,敬禮道:“整訓完了?軍門這是騎馬回來的?”
不怪他如此問,京師到天津有火車,從天津來大營則多半是乘船順水而下,極少有騎馬的,奕增也不解釋,徑直道:“去你辦公室。”
北洋水師協同出兵伐倭,但為防意外,在天津還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兵力,留守的就是兩總兵,福恒在海軍提督衙署主持,鄂安泰則是坐鎮大營。
進的辦公室,鄂安泰自覺的關了房門,隨即倒了一大杯涼白開送上,奕增一路換馬不換人疾馳二三百里,也確實是又累又渴,端起水杯猛灌一氣。見狀,鄂安泰回身又倒了一大杯,想想接著又沖了壺茶。
奕增也不吭聲,兀自掏出盒香煙點了一支,待的奉上茶來,他才開口道:“整訓還未結束,我是擅自離京,星夜疾馳趕回來的......。”
擅自離京?星夜疾馳?鄂安泰心里不由一緊,對方這是要做什么?他心里登時有些慌亂,他是奕增一手提拔起來的幾大親信之一,否則奕增也不會讓他坐鎮大營,如果奕增要造反或者是背叛朝廷,他該怎么辦?
不容他多想,奕增已是接著道:“恭王班師回京,朝廷和元奇都盯上了咱們北洋水師,恭王可能也是如此,目前的局勢,想來你看的也清楚,推行憲政是大勢所趨,若是預備立憲期滿,朝廷食言或者是推諉,元奇必然起兵討伐。”
說到這里,他端起茶杯呷口茶,這才接著道:“元奇起兵討伐會是什么后果?這無須我贅言,看看朝鮮、倭國以及東南亞各國就能大致判斷出。
保皇派如今已經徹底掌控八旗新軍,若是再掌控北洋水師,極有可能就會拖延立憲甚至是公然食言反對,我不希望看到這個局面,不希望元奇與朝廷開戰,不希望北洋水師成為保皇派的犧牲品。”
與元奇開戰,那無異于是以卵擊石,對于這一點,鄂安泰自然是再明白不過,一直一貫的立場和態度他也是知道的,聽到這里已經是大致猜出來了,當即試探著道:“軍門的意思是,北洋水師保守中立?”
奕增沉聲道:“對,咱們誰也不幫,嚴守中立!”說著,他輕嘆了一聲,“不過,現在就是嚴守中立,也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
只是嚴守中立,這風險確實有,但最多也就是個擁兵自重的罪名,鄂安泰當即朗聲道:“末將唯軍門馬首是瞻,聽從命令,服從指揮!”
“好!”奕增干脆的道:“傳我命令,大營和港口進入一級戒備,任何人不的得擅自出入,另召集所有在營四品以上軍官前來會議。”
“末將遵令。”鄂安泰連忙起身立正朗聲道,他很清楚奕增心里著急,不敢有絲毫耽擱,轉身就出了辦公室,這才下樓,迎面就碰上軍需處長常貴祥,兩人關系頗好,他頗為意外的道:“今天是什么風,把咱們的財神吹來了。”
常貴祥上午就來了,一直呆在港口,聞報奕增回營這才急匆匆的趕來,一見鄂安泰,他滿面笑容的道:“當然是好風,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
鄂安泰心里有事,而且是急事,可沒功夫跟他閑磨牙,當即道:“先去樓下轉轉,我稍后去找你......。”
“一句話的事,我這也是急事。”常貴祥連忙道:“元奇新出的蒸汽炮艦,有五艘,問咱們要不?五折優惠,但要現銀......。”
蒸汽炮艦可是好東西,更何況是五折,不過一聽要現銀,鄂安泰也不敢亂表態,再說了,他現在也真沒功夫掰扯這事,當即道:“軍門回來了,在我辦公室,這事你去請示軍門。”
常貴祥佯裝一臉驚訝的道:“軍門回來了?”
“還能騙你不成,趕緊的上去。”鄂安泰說著快步離開。
常貴祥心里暗笑,當即就上了樓,到的辦公室外,他整了整軍裝朗聲道:“報告——。”
“進來。”奕增隨意的道,見的進來的是常貴祥,他有些意外,意外對方平常都是呆在天津城的,待的對方見禮之后,他才道:“你怎知我回營了?”
常貴祥知道給他的時間不多,不敢兜圈子,徑直道:“回軍門,屬下今天上午就趕來新港,一直在等候軍門回營。”頓了頓,他接著道:“元奇的人托屬下給軍門帶句話,許諾五艘蒸汽炮艦......。”
“五艘蒸汽炮艦就收買了你?”奕增沒好氣的翻了他一眼,道:“什么話?”
常貴祥連忙道:“北洋水師堅持一貫的立場,嚴守中立即可。”
“誰托你帶的這話?”
“元奇天津分行的胡掌柜。”
元奇的消息可真是靈通!奕增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易知足讓北洋水師嚴守中立,應該是擔心刺激朝廷,擔心朝廷鋌而走險,這也正符合他的心意,說實在的,他最擔心的就是元奇要求北洋水師改旗易幟,那會讓他左右為難。
略微沉吟,他便道:“回復元奇,北洋水師一定嚴守中立!”
聽的這話,常貴祥不由的暗松了口氣,道:“屬下馬上給他們發電報。”
略微斟酌,奕增才道:“不用。以我的名義給鎮南王去電。”頓了頓,他接著道:“你的任務是將那五艘蒸汽炮艦給我弄來。”
“軍門放心。”常貴祥笑道:“胡掌柜親口許諾的,斷不至食言,咱們還欠著他們不少借貸。”
元奇的態度,讓奕增心情輕松不少,只要元奇不逼迫,恭王想來也不會逼迫,太后方面,只要他保證北洋水師嚴守中立,估摸著問題也不大,如此一來,北洋水師就不再會是各方爭奪的焦點,也無須去蹚這趟渾水!
另外,元奇這個態度,也更利于他說服北洋水師一眾官兵,看來,這步棋是走對了,雖說不會左右逢源,卻也不用兩面樹敵!
說服一眾軍官嚴守中立比奕增預料的還要容易的多,原本他以為多少還會有一些軍官反對,但在他仔細的分析了當前的局勢之后,所有的軍官都紛紛表態支持嚴守中立,差別只在于表態的快慢和態度的堅決程度。
實則,人人心里都明白,如今元奇才是大腿,朝廷只能算是胳膊,在立憲這件事情上,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北洋水師保持中立,對于所有官兵來說都是一種保護,再說了,北洋水師上下官兵,怕是找不出幾個愿意與元奇為敵的。
散會之后,奕增簡單的做了一番部署之后,正打算去洗個澡吃晚飯,就有軍官來報,醇親王奕譞的座船已抵達碼頭。
對于奕譞的到來,奕增一點不意外,若是奕譞不來,那才叫意外,他當即問道:“有無欽差儀仗?”
“沒有,醇親王是微服前來,著人遞上的是名貼。”
“請醇親王入營。”說著,奕增吩咐之后瞥了鄂安泰等幾個軍官一眼,道:“咱們去迎迎。”
“軍門。”鄂安泰提醒道:“即便沒有欽差儀仗,亦有可能帶有密旨......。”
“無妨。”奕增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縱容奕譞帶了密旨,在他這一畝三分地上,又能奈他如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指望他奉旨不成?
奕增等也未遠迎,就在營門外候著,天色麻黑之時,就見的一隊火把緩緩而來,鄂安泰輕聲嘀咕道:“帶的隨從還不少,應該有四五十人罷?”
奕增聽的一笑,“朝廷并不了解咱們的態度,醇親王前來咱們大營,多帶些隨從壯膽,也是情理中事。”
常貴祥也在一眾軍官中,而且就站在奕增的側后,能夠做北洋水師軍需處長的自然是奕增這個水師提督的親信,在一眾軍官中,他算得上是老于世故,聽的這話,他皺了皺眉頭,道:“咱們這可是軍營,四五十號隨從與三五隨從有什么區別?”
奕增回頭看了他一眼,道:“別藏著掖著。”
“屬下覺的有點蹊蹺。”常貴祥斟酌著道:“軍門還是回營的好,醇親王的一應隨從,我們可以在大營外攔下來。”
奕增沉吟著沒吭聲,醇親王身份貴重,一眾官兵不可能冒冒失失的去搜身檢查他的一應隨從是否攜帶武器,如果那些隨從攜帶有手槍.......。
鄂安泰也想到了這層,連忙附和著道:“眼下情況特殊,還是謹慎些為好,軍門且先回營,屬下等在這里恭候。”
奕增也不矯情,這個時候確實是什么可能都有,他當即點了點頭,吩咐道:“那我先回營,就說我在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