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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之內,壁壘分明。
人間如夢陣所化幻城之中,正派聯軍兩戰皆負,被迫退守外城區一隅。
陣中亦有晝夜變化,而且“黑夜”來得很快,許聽弦領人退守不久后,整個城池已被黑夜籠罩。
但許聽弦能感應到,晝夜變化的起因并不是太陽西沉,而是肉眼可見的五衰之氣正如濃墨一般延伸,源源不斷的污染著原本的天空。
身入敵營,連遭兩敗,正派眾人士氣低挫到極點,如今哪能安心?現已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地,積郁難消的負面情緒,成了五衰之氣源源不斷的來源,加速著整個世界從“成住”向“壞空”的轉變。
而此時的許聽弦退至了外城區的一座酒樓,當作己方臨時指揮的場所。
而方一穩定下來,許聽弦便問向張慣晴:“張掌柜,死尊者真的持有‘拳傾天下’和‘臂提千鈞’?”
張慣晴經過簡單治療,傷勢依然沉重,他面色蒼白,語氣篤定道:“玲瓏珍閣一直在搜索‘天工八武鎧’的下落,所以它的圖冊我記得很清楚,絕不會認錯。”
洛曉羿皺眉道:“怎可能這么巧?天工八武鎧久不現世,怎一現世,便同時出現三個,應該是幻術才對。”
張慣晴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斷折的胳膊提拉起來,又一松手,放任它逆著骨節方向彎折下去,用無可奈何的語氣道:“洛壇主,哪門子幻術能讓我手斷折成這樣?”
洛曉羿也無言以對,若說是幻術,但張慣晴手臂的斷折和一身傷勢卻是實實在在的,只得向許聽弦問道:“許公子你可看出些陣法端倪?”
許聽弦搖頭道:“雖有諸多猜想,但都難以實證,還唯恐中了晏世元的誤導,所以不敢斷言。”
洛曉羿愕然道:“那你方才還放下狠話,說六個時辰之后必破人間如夢陣?”方才許聽弦說得擲地有聲,讓她竟真一時相信許聽弦已有破陣之法。
“呃……我那不是想著輸人不輸陣,放句狠話找找場子嗎……”許聽弦有點羞愧,還舉個例子道:“就跟之前上學時跟人結了梁子,總要喊一句‘下了學別走,學舍后門等著’一樣。”
“我想起來了,那時還真有人在學舍后門喝了半天風等你,結果你早跑了去跟沈奕之下棋去了。”洛曉羿撫額嘆道,后悔方才相信了這位儒門的公子。
“哈,年少頑劣,難得洛學姐還記得清。”許聽弦輕輕一笑,憶起往事,他未再稱呼洛曉羿為壇主,而是用了求學時的稱呼,更顯親近。隨后,雙目眺望向人間道的方向,神秘莫測道:“不過這一次,放完狠話后,要換我等著了。”
洛曉羿還未能理解許聽弦話意,便聽許聽弦道:“張掌柜,你傷勢未愈,還請繼續養精蓄銳,洛壇主,這期間巡邏防御,便交你了,不過這棟酒樓,不必留人巡守。”
許聽弦說罷,也不多做解釋,便轉身登階,步向酒樓高層。
屹立樓頂,臨高遠眺,僅僅數街之隔,便是人間道的陣營。
同樣夜色之下,悲喜卻不想通,彼端燈火通明,宛如不夜之天,人間道的道眾正歡慶著他們的勝利,歌舞聲、嬉笑聲混雜著酒肉的香氣隔著街傳來,是從聽覺到味覺上的極致挑逗,毫不設防的樣子,似要吸引街對岸的人加入,和他們一起歡娛,一起享樂沉淪。
許聽弦自不相信對面會因一場小勝就真的全不設防,在他眼中,那更是一個溫柔的陷阱,撩擾這己方眾人繃緊的神經。
“老子在這擔驚受怕,他們好吃好喝的,不如跟他們拼了!”
“就是,宰了他們,死尊者的天工八武鎧老子要了,殺殺殺!”
“要去你們去,你沒看見齊放都死了嗎!張掌柜在哪?我把你雇我的錢還給你,這票我不干了!”
“無膽鼠輩,臨陣退縮,動搖士氣,你是不是人間道的內奸!不對,你們慫恿貿然輕進,是想領我們進入人間道陷阱,你們也是內奸。你們都別靠近我!”
與遠處歌舞聲不同,嘈雜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卻是盡顯暴戾、貪婪、怯懦、多疑……許是受人間如夢陣陣法侵擾心靈,亦或是強壓之下讓人的本色展露。樓下人群已顯分歧,群心動搖,是不戰自潰的征兆。
拖延是人間道的預謀,等待是漫長的折磨,時間越久,人心將越散。許聽弦清楚這些,但他還是要繼續等,等一個人到來。
關于人間如夢陣的訊息仍是太少,現在開戰勝機渺茫,他必須要等素妙音口中那個被安插到人間道的內應。
等那個身份未知的人說出“鏡花水月,皆為虛幻”的接頭切口。
等他帶來更多情報,等他帶來反擊的希望。
而這段等待的時間,所能做的唯有弦聲一曲,安撫群心。
許聽弦臨風而坐,曲指撥弦,清揚樂聲如水流瀉而出,宛轉悠揚,沁人心脾,相較之下,對面歌舞之聲瞬成靡靡之音,難以入耳。
弦音雅曲,令躁動的正道眾人心緒漸漸平靜,方才的混亂消弭無形。
洛曉羿此時已帶人巡守周遭,聽聞弦聲入耳,嘴角不禁噙出一縷微笑。想起了她出嫁之日,也是許聽弦彈曲送行。
拋去‘射藝壇主’、‘儒門公子’這些名頭,她長許聽弦六歲,是他的學姐。
剛認識許聽弦時,他還是個小小的人兒,整天掛著笑,可笑容之后,卻是藏著自卑膽怯,連那笑容也是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真不知是在什么家庭下長大,為何小小年紀,就學會看人臉色,曲意逢迎。
成日小心翼翼的綴在幾個壞學生后面當小尾巴,拿著自己被欺凌取樂為入伙代價,想要加入他們群體。
可后來那幫壞小子慫恿他,去欺負另一個更小更孤僻,天天捧著棋譜的小孩時,他卻怯懦又堅定的拒絕了。
于是被一頓好打。
被打時也不哭,就是一直堆著討好的笑,一直笑……
她看不過眼,上去把那群壞小子打散。然后將許聽弦那個小屁孩抱起來,柔聲寬慰,查看傷情。
誰知那被打得鼻青臉腫也還笑著的許聽弦,被她抱起后,在聽到她溫聲細語時,反而“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埋進她懷里喊她“娘”。
洛曉羿那時還是個小姑娘,被一半大小子叫“娘”,周圍學子紛紛哄鬧取笑,洛曉羿又氣又惱,只當許聽弦早學壞了,有意占自己便宜,一腳把他踹倒,逃也似的走了。
之后才反應過來,那或許只是一個缺愛的孩子,被打得意識模糊時,本能的希望那個擁他入懷的人會是他的娘親。
于是第二天,洛曉羿跑去跟許聽弦道歉,還順手教了他彈琴。誰能想到琴藝天下無雙的許聽弦,最初的啟蒙老師其實是她。
雖然教授三天后,許聽弦的琴藝就勝于她了,羞得洛曉羿之后只彈弓弦,再不彈琴弦。
哈,那時真是年輕啊……
結果許聽弦才能一展露,就一發不可收拾,愿意聽他彈琴的人越來越多,也交到了朋友,他的笑不再是討好,而是真的發自內心。
只是那時洛曉羿已學業有成,出山游歷了,再一次見面,已是數年之后,她重回華章儒府,領了射藝壇主一職。
而許聽弦作為挑戰者,通過了包括她在內的六藝壇主的考驗,得了儒門最高榮譽頭銜,未滿二十便學貫六藝的“儒門公子”。
接受考驗時,許聽弦坦然溫和,隨性自在,其卓然風度,全無昔年畏怯的稚氣,對當年窘事也絕口不提,洛曉羿只道年少之事,他早已淡忘了。
直到出嫁那一日,她坐在花轎之中,聽得遠遠傳入耳邊的送行曲,才知這份情誼,從未消散。
而今,已孕有一女的洛曉羿越發能體會那日嚎啕大哭的許聽弦,是何等悲哀而無助。
她的夫君已得了官職,帶女兒前往赴任,她卻因六道未滅,不愿離開,而是領儒門弟子參與了這場決戰。
那年幼的女兒每每半夜驚醒,身邊卻沒有母親輕柔臂膀,只有空蕩蕩,冰涼涼的床榻時,她的幼女又將是何等孤獨。
但她卻沒有后悔。儒門教化,兼濟天下,眼下已是地氣混亂,引動無數天災地難,若此戰六道惡滅取勝,禍患更將彌漫無窮,屆時,將有千家萬戶的稚子不能安眠。
洛曉羿握緊長弓的拇指不禁摩挲著弓體上的紋路,用以舒緩她的愧疚自責。
而愧疚稍減時,心中忽生警兆!
太靜了!
她沉浸思緒,已不知走了多久。
離得太遠,許聽弦的曲聲已難再聽聞也便罷了,可她身后應率著一隊儒門弟子,怎連腳步聲都沒?
是走散了?還是……全死了
她不知何時走在了一條巷道上,漫長、逼仄、陰暗,暗夜無月,唯不遠處人間道方向那不夜燈火,傳來不切實際的微光。她口中一呼一吸帶出的氣息,在微光下凝成昏黃水霧
洛曉羿恍若無事的繼續前行,靴子踏在空蕩蕩的巷道上,發出單調悶響,一步,兩步,三步,洛曉羿握緊弓箭,猛然回身!
卻見身后是黑漆漆巷口,宛若吞噬人的深淵,身后儒門弟子全然不見。卻忽見一道身影閃逝而過!
洛曉羿不假思索,縱身急追,卻見那身影幾個起落,落入一個院中。
洛曉羿追至此處,環視四周,這是個尋常的四合院,門扉緊閉,不見人影。
洛曉羿絲毫不敢大意,風凝,樹靜,唯有洛曉羿的弓弦,一寸寸的拉開,箭矢的鋒簇戒備的劃過每扇門窗。
此時,“咔——嗤——”
緊張氛圍下,一道門開啟劃破寂靜,洛曉羿猛然轉身,卻見箭矢所向之處的門后,走出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童,她好像是起夜,正挪著腳步,揉著眼睛,可眼睛突然一亮,滿是驚喜的沖洛曉羿叫道:“娘!”
“囡囡?”眼前,是晝夜期盼的最思念的稚容,有那么一瞬,洛曉羿的心與弓弦一道松弛了下來……
而酒樓之上,許聽弦一曲已然終了,余音依舊繞梁。
他盤膝而坐,拂平仍在顫動的琴弦,而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登階而上,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人間道道眾打扮,兜帽遮面,難辨真容,連聲音都雌雄莫辨,“琴音劍曲,意境非凡,難怪素妙音讓我找你,你能對得起她的信任嗎?”
“錯了,是你能得到我的信任嗎?”許聽弦輕挑一弦,劍意橫生。“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該說的話。”
“如此戒備,倒也該然,那聽好了——”那人停住腳步,道:“鏡花水月,皆為虛幻。”
“終于等到你了……”接口一出,許聽弦放下心來,素妙音安插在人間道的內應終于被他等到,他起身就要相迎。
卻在此時,忽生異變。
他懷中本揣著張慣晴塞給他的儲物匣,此時匣子突然自行飛出,匣蓋打開,無數法寶、符咒發出爆烈般的光芒,朝那來人傾瀉而出,密密麻麻砸下,發出連環轟然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