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貴子第一百零五章 以夏時冠周月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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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以夏時冠周月


更新時間:2018年12月23日  作者:地黃丸  分類: 歷史 | 歷史軍事 | 架空歷史 | 地黃丸 | 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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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忌神色稍安,徐佑方才的詭辯幾乎讓他無路可退,這次再次發問,卻出乎意料的簡單。春秋是經,這是列入五經的定論;可春秋也是史,周王朝和各國都設有史官,春秋既然是孔子依據魯國史料所著,那自然是史書!

他思前想后,自認沒有破綻,以此回答徐佑。徐佑笑道:“哪里有亦經亦史的圣人書?歷來經史有別,史先于經,史家的宗旨是說真話,記實事,可孔圣作春秋,不在記錄實事,而是寫個人對實事的評判,其目的更不在史,而在于用史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鑒于往事,以之警醒世人。這樣的意義遠遠高于史學之上,所以稱其為經!”

魏無忌斥道:“荒謬!圣人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直書其事,微言大義,如何算不得說真話,記實事?”

“微言大義,其言并非不真,但言在前,而義在后,故而先史而后經。春秋只可為經,不可為史!”徐佑不等魏無忌反駁,道:“郎君以為,可為史嗎?”

魏無忌想也不想的答道:“當然是史!”

徐佑頓時笑了起來。

魏無忌猛然驚醒,他已經猜到了徐佑的目的,可又沒有辦法阻止。果然聽徐佑道:“太史公言: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謬矣。連他都認為和截然不同,魏郎君既說是史,那自然非史!”

“這……這……”

魏無忌終于訥訥不能言!

唯物辯證法的厲害就在于此,先下一城,徐佑趁不急不躁,再問道:“左傳是注還是史?”

魏無忌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自信,猶豫半響,道:“是注本!太史公在里說:‘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因春秋而成左傳,當為注本!”

“郎君又錯了,左傳原該是史!”

魏無忌臉色有點發白,拱手道:“愿聽郎君教誨!”言語中已經透著幾分尊敬了。

“孔圣修經,以一己之見來褒貶善惡,類例分明;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以日系月,并沒打算扶助圣言,緣飾經旨,和太史公相似。所以,孔圣所以為經,當與、、等列;左丘明所以為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徐佑擲地有聲,斷然道:“辭義贍富,自是一家書,并非為了傳而作,所以該當是史,而非注!”

圍觀的回廊里立刻響起熱烈的叫好聲,縱然有些人不是太懂春秋,可兩人的辯詰并沒有過于晦澀的地方,言簡意賅,直指本心,卻也把各自的觀點說的清楚明白,讓人一聽就知高下。

魏無忌的額頭已有汗珠滾落峨袍,挺拔如松的上身也不經意的彎曲了下去,尚沒有真正的開戰,登臺時的斗志已被徐佑的無雙辯才消減了八成。

不能再讓徐佑牽著鼻子走了!

魏無忌果斷轉移話題,道:“你我今日辯春秋,無須在這末等枝節上耗費心力,春秋為經也好,為史也罷,終歸要深諳其旨,明達其意,才可以算得上通曉。郎君欲作,我來以經文質詢,望不吝賜教!”

接著洋洋灑灑,盡挑那古怪刁鉆的偏僻知識點來提問,幸好徐佑為了今日早有準備,自身的學識在,又有何濡、清明這樣的學究天人之輩相助,倒也應對了下來,雖然沒有開始那么輕松,但至少場面上很過得去。

如此連續問了十三題,徐佑一一作答,沒有被魏無忌難住,眼看他詞窮,徐佑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問郎君一題,若答得出,今日便算你勝了!”

魏無忌曉得這一題非同小可,神經繃緊到了極致,雙目凝視著徐佑,道:“郎君請講!”

“春秋記事,開篇說春王正月,此正月為何月?”

就像準備了三千斤的巨石砸入深不見底的水潭,卻只濺起了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魏無忌打死也沒想到徐佑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呆呆的愣了回神,心中滿是狐疑,這才答道:“春王正月,即為建子月!”

“請指教!”

“王者革前代、馭天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變人視聽。夏以建寅之月為正,殷以建丑之月為正,周以建子之月為正。三代異制,正朔各有不同。”

所謂的建寅、建丑、建子,是說斗柄所指的方向,夏代既以建寅之月為歲首,那么建丑之月于夏歷則為十二月,建子之月于夏歷則為十一月。殷革夏命,要改正朔,于是不再以正月為歲首,而是以十二月為歲首;周革殷命,也要改正朔,于是以十一月為歲首。以此類推。

徐佑搖頭道:“我以為不然!孔圣作春秋,實則是以夏時冠周月!”

“什么?”

魏無忌勃然失色,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往前三步方生生止住身子,顫聲道:“郎君所指,孔圣篡改了正朔嗎?”

與此同時,回廊中也響起陣陣驚呼,不少儒生跟著站起,面色皆變!

說起這個問題,牽扯十分的廣泛。比如殷人或周人在改了歲首之后,稱他們建國的第一年第一月時,是說“元年十二月”或“元年十一月”呢,還是稱“元年正月”?前者即所謂“改年不改月”,后者則是“改月”。

除過改月,還有改時。夏歷以一、二、三月屬春季,四、五、六月屬夏季,七、八、九月屬秋季,十、十一、十二月屬冬季,這樣的時、月關系與一年之內的農作周期最為契合。但殷和周兩代的春,實際上是夏歷的冬,那殷人或周人的新君即位的第一年第一月,是該稱為“元年冬”呢,還是該稱“元年春”?前者稱為“不改時”,后者則稱為“改時”。

而記事,明顯是改月改時的,所以將十一月稱為正月,將冬季稱為春季,方才魏無忌回答徐佑的問題,說正月即為建子月,這個沒有問題。

但問題是,既然改月改時,是出自誰手呢?這么多年大家都約定俗成的認為改月改時是周朝的定例,但徐佑驟然拋出孔子“以夏時冠周月”,意思是說孔子在寫的時候擅自改了正朔。

這是何等大膽的指責?

“不錯!”徐佑面不改色,道:“周代之前,殷人以建丑為正,但記事時并不改月,例如商湯死后,太甲于次年即位改元就稱‘惟元祀十有二月’;周代之后,秦人則以建亥為正,其記事時既不改月,也不改時,秦人書始建國之月為‘元年冬十月’。因此可知,夏商周三代乃至于秦,既不改月,也不改時,周人以建子為正月,春秋開篇應該說‘元年冬十一月’才對,卻為何是‘元年春王正月’呢?以我拙見,該是圣人改了正朔的緣故!”

“這不可能!”魏無忌腦袋亂成一團,道:“非天子不議禮!春秋時孔圣有大德,而無顯赫的官位,又何來的資格和膽量改一朝正朔?”

“所以我先前問魏郎君,是經還是史,為經則要見大義,而不拘小節。孔圣以周正記事,已經表明不在其位,不敢自專的恭謹,然后再以夏時冠周月,正是欲假天時以立義,也恰好再次證實為經而非史!”

“假天時以立義?假天時以立義?”

魏無忌只覺得一聲轟鳴,亂成漿糊的腦袋仿佛剎那間觸碰到了那厚厚的烏云,卻還差那一點,一點點,穿不破,看不透,摸不著。

他雙目溢出異樣的神采,又往前五六步,聲音充滿了期待,道:“請郎君明示,圣人欲假天時立何義?”

徐佑緩緩起身,道:“圣人不說‘王春正月’,而說‘春王正月’,加春于王者,寓意自然是要貫徹‘行夏之時’的大義。”

“行夏之時……”

魏無忌的臉上時而迷惑,時而驚喜,時而困頓,時而蒼茫,喃喃道:“行夏之時……”

“圣人作春秋,正是要效三代之治,為萬世立法。三代,有夏正、殷正和周正,此三正里只有夏正最順天時,如殷正、周正,只能行用于一代,更不用說秦人之建亥了。你也說了,夫子空有圣人之德,并無圣人之位,他是無權也無力改正朔的,所以只能用夏時冠周月的春秋筆法,來達到垂法后世的終極目的。”

徐佑雙手負后,一字字道:“為經不為史,正在于‘行夏之時’四字!你們終日里說微言大義,卻始終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圣人想要傳之萬世的大義!”

表面上看,“行夏之時”只是一個歷法問題,孔子要推行一種萬世通行的歷法;但這卻是一個象征,象征著里所體現的原則、法度、精神和價值。一句話,里的“大義”,是可以傳之萬代而不廢的,這就是孔子“假天時以立義”所立的“義”。

咚!咚!咚!

腦海里雷聲翻滾,烏云盡散,魏無忌踉蹌前行,至徐佑跟前,喜極而泣,道:“殷正建丑之歷法不行于周,周正建子之歷法不行于秦,秦正建亥之歷法不行于漢。而自漢武帝改行夏正以來,直到今日,數百年間,歷朝均用夏正。這確乎是‘百王不易之大法’,是垂法萬世的大義所在……”

徐佑微微一笑,道:“恭喜郎君,這才是真正通曉了!”

魏無忌看著沐浴在光華之中,如同神仙中人的徐佑,那身形無比高大,仿若高不可攀的山,仰不可及,他緩緩屈膝,在千百士子眼前,以弟子禮參拜徐佑,恭敬的無以復加,道:“徐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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