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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定縣東北白塔寺。
“如此說來,那李家寨,至少有正兵不下兩千?”契丹軍主(都指揮使)蕭拔剌眉頭緊鎖,手背上青筋畢現。
他不信,一個字都不相信。帳下兩個自稱死戰脫身的家伙,從頭到腳除了幾處凍瘡之外,其他半點兒傷痕都沒發現。所以那一仗最大的可能,便是兩個家伙輕敵大意,先遭到了對方的伏擊。然后就被嚇破了膽子,直接棄軍潛逃!
但是,蕭拔剌卻無法將自己的判斷公之于眾,并命人將帳下趴著的這兩個膽小鬼推出去斬首以正軍法。
這兩個膽小鬼雖然不爭氣,身體內卻流淌著幽州韓氏的血脈。而那南院樞密使韓匡嗣雖然是個漢人,卻是術律皇后的義子,并且自幼便跟現今大遼皇帝相交莫逆。最近還在剪除大將軍耶律留哥的政斗中,居功甚偉。得罪了韓家,甭說自己這小小的軍主會吃不了兜著走,即便大將軍蕭兀列,弄不好也得去祖州去數綿羊!(注1)
所以明知道兩個膽小鬼在撒謊,蕭拔剌卻依舊得揣著明白裝糊涂。并且還得盡量幫忙將二人的謊話補圓,以免身邊有哪個不開眼的家伙忽然跳出來揭開真相,令自己進退兩難。
好在兩個敗軍之將膽子雖然小,心思卻足夠活泛。聽出了他話語里的回護之意,立刻磕了個頭,相繼大聲回應:“末將,末將在當時好像還看到了另外一支人馬的旗號,帶兵的將領好像是個復姓。呼,呼延……?軍主恕罪,當時天色已經擦黑,末將未能看得太清楚!”
“是呼延,絕對是呼延!末將可以拿性命擔保,那呼延琮狗賊派人參與了此戰!”
“嗯——”軍將蕭拔剌手捋胡須,嘴里發出一聲低低的長吟。
夠勁兒,不愧是韓知古的孫兒,這份機靈勁兒,絕對不輸于其祖父。把太行山呼延琮的勢力牽扯進來,這場敗仗就有情可原了。按照大遼國收集到的密報,那呼延琮可是剛剛接受了大漢國招安。為了在新主人面前有所表現,冒險到太行山東側來打上一仗,再正常不過!
“末將聽聞,那山賊呼延琮在受招安之前,曾經到過定州!如今泒水河畔還有幾家不肯向我軍繳納糧秣的堡寨,里邊的百姓據說也是秋天時才從太行山上下來的,平素與李家寨往來不斷!”唯恐自家提供的消息還不夠聳人聽聞,指揮使韓德馨擦了把耳朵下的黃水兒,繼續小心翼翼地補充。
“是啊,是啊!末將原本準備拿下了李家寨之后,順手將這幾個村子一鼓蕩平。卻不料,卻不料他們居然如此陰險,互相勾結起來,打了末將一個措手不及!!”耶律赤犬雖然凍得滿臉都是爛瘡,嘴巴卻依舊和往日一樣靈光,按照預先跟自家兄弟對好的口徑,啞著嗓子大聲補充。
“可惡!”契丹小將軍耶律紅石呯地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房梁瑟瑟土落。
“此仇不報,我等有何面目回大營繳令!”燕軍指揮使孫定伯也揮舞著手臂,大聲叫嚷。
臨時被征用的佛堂中,頓時響起一陣憤怒的咆哮。幾乎所有契丹和燕軍將領,全都瞪圓了眼睛,豎起了眉頭,聲言不報此仇誓不罷休。
他們當中,未必全都對韓德馨兄弟的控訴深信不疑。但是,他們跟這一路兵馬的主將蕭不剌一樣,沒心思去追究事情的真相。
一個營的契丹兵,外加一個營的幽州兵,被對方給全殲了,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至于耶律赤犬與韓德馨這哥倆兵敗的具體原因,是疏忽大意,還是寡不敵眾,都不重要!
“咚咚,咚咚,咚咚……”一串清楚的敲擊聲,從原本擺放香燭的供桌上響起,瞬間打斷了眾人的喧嘩。
軍主(都指揮使)蕭拔剌倒提著馬鞭,一邊敲打,一邊沉聲吩咐:“來人,取輿圖!”
“是!”幾名幕僚打扮的家伙大聲答應著,將一大卷羊皮撲在佛殿中央。用烙鐵燙出來的山川河流之間,有一個碩大的黑點兒格外醒目。
四下里,頓時鴉雀無聲。眾將佐齊齊閉上了嘴巴,圍攏在輿圖前,眉頭輕鎖。
李家寨是必須拿下來的,無論里邊藏著兩百人,還是兩千人,最終結果都是一樣。但怎么去打,派誰領軍去打,給領軍者統帶多少弟兄,諸如此類的細節,卻不能不仔細斟酌。畢竟對方具備將一營契丹軍和一營幽州軍全殲的實力,大伙不能再對其掉以輕心。
換句話說,哪怕上一場戰斗,李家寨占足的天時和地利的便宜,哪怕是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敗軍之將再膽小無用,此戰的結果都已經證明了,只派兩個營的兵馬不可能蕩平李家寨。而派的兵馬多了,就要涉及到補給能否接濟得上的問題。并且要保證速戰速決,以免時間拖得太久,戰事朝遼漢兩國朝廷都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加速狂奔!
“韓德馨,你且上前來,再說一遍,你們是在哪,如何遭到的埋伏?”環顧左右,估計著氣氛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蕭拔剌沉聲吩咐。
“遵命!”韓德馨快步走到輿圖旁,拿起一根事先剝了皮的木棍兒,緩緩指點,“屬下過了滱水河之后,走得是三道梁、高家集,飲馬屯,準備從這里先拿下陶家莊,然后占領李家寨側后的山梁,居高臨下……”
畢竟是將門之后,得到過韓家長輩們的幾分真傳,三言兩語,他就把自己當初的行軍路線,呈現在了頂頭上司和一眾同僚的面前。
“為什么不走東側,東側的道路明顯比西北側平坦?”輿圖旁,立刻有人低聲質問。
“去之前,韓某曾經接到地方上的線報。李家寨至少曾經兩次在寨子東側的山谷里設伏,兩次都全殲了來犯之敵。”對于跟自己平級的將校,韓德馨卻沒有什么“客氣”話可講,想都不想,就給出了一個硬梆梆的答案。
“嗯!”對方被噎得頗為難受,卻無法再質疑他的選擇。喘息了數下,又帶著幾分惱怒追問,“既然如此,幾為何非要去打那李家寨?從滱水到李家寨之間,分明還與七八處堡寨可以討伐!”
“若是只為了圖些糧草銅錢,當然會撿容易的打!誰還不知道軟柿子好吃?可此番出兵,大將軍分明曾經說過,要打掉各地漢人的士氣。讓他們不敢再生任何反抗之心!”不待韓德馨回應,耶律赤犬撲上前,惡狠狠朝發問者叫嚷。
打了敗仗,居然還有臉如此囂張?!這下,兄弟兩個可是有點兒犯了眾怒。周圍的將佐們紛紛豎起眉頭,七嘴八舌地嘲諷道:“那耶律小將軍,可是如愿把人家的士氣給打掉了?”
“嗯,吃硬柿子才有種,問題是,你得有相當的牙口!”
“呵呵,我等的確光知道撈些錢糧。但比起丟光了兵馬輜重,卻腆著臉獨自逃命,總還是穩當些吧?”
“原本不懂什么叫做送貨上門,現在好像懂了一點。就是不知道送貨之人跟對方,到底是什么關系,居然……”
“行了,都少說幾句,軍中沒人買啞巴!”軍主蕭拔剌聽大伙越說越不像話,騰地站了起來,“我等都是武將,不要學漢國文官們那些壞毛病。他們倆打了敗仗,本官自然會上報南樞密院和征南大將軍行轅,由大將軍和南院樞密使來按律給與處罰。但眼下要緊的不是指責他們兩個用兵的失誤之處,而是如何才能把這口氣討還回來!”
“是,我等知錯了,請軍主責罰!”眾將佐被嚇了一大跳,齊齊拱手請罪。
“算了,下不為例!”蕭拔剌看了大伙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手。
真的要按律處罰,他現在就該把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家伙給推出去斬首示眾。而上報給新任大將軍蕭兀烈和南院樞密使韓匡嗣,結果必然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對此,在場眾將,估計心里也都是門清。所以,既然連喪師辱國之罪都不予追究,他這個軍主,又有什么臉面去計較大伙的幾聲喧嘩?
“當日,末將走到了差不多這個位置……”韓德馨察言觀色,搶在蕭拔剌提醒自己之前,繼續低聲補充。無論是說話的神態和語氣,都比先前低調了許多,“距離陶家莊大概還有十五六里,遭到了對方的重兵伏擊。末將和耶律將軍本該死戰殉國,然念及冰天雪地,消息很難及時傳回,才不得不忍辱偷生,以圖有朝一日能讓仇人血債血償!”
“他奶奶的,本事全長在了嘴巴上,逃命還逃出道理來了!”眾將佐側著眼睛冷笑,對韓德馨的狡辯不屑一顧。
“如果能順利占領李家寨后山,你預計得多少人馬,才能將寨子一舉攻破?”蕭拔剌裝作沒看到大伙的表情,繼續沉聲追問。
“末將不敢!”韓德馨吃一次虧,學一次乖。非常謙虛地拱手施禮,“末將估計,李家寨里邊所藏兵馬,應該不低于兩千。若是算上寨子里可以臨時調用的老弱,則還要再多出一倍。所以,所以末將不敢估測我軍出兵多少,才有必勝的把握!”
“哼!”“膽小鬼!”“孬種!”“懦夫!”眾將佐聽了,頓時一個個把嘴角撇得更高,心中對韓氏兄弟,也愈發地瞧之不起。
他們這支兵馬,由五個契丹營頭和五個幽州軍營頭組成。其中無論契丹營還是幽州營,都不是滿編。在被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兄弟折損掉了兩個營頭之后,剩下的總人馬數量,也就是三千上下。其中還有一小半兒為輔兵和雜兵。
如果李家寨的守軍果真像韓德馨說得那樣高達四千之巨,那就根本不用商量,只有全軍撲上,才有復仇的可能。而拿這么龐大的一支兵馬去對付一個小小的巡檢司,即便打贏了,也未必如何光彩。萬一受天氣和地形的影響鎩羽而歸,大家伙可就全都被姓韓的給拐到陰溝里頭了,回去后誰都落不到好果子吃!
“末將以為,兵貴精不貴多,欲踏平李家寨,三個營的弟兄足夠!”正在眾人猶豫不決之際,忽然在佛堂的門口處,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大伙吃了一驚,齊齊扭頭。恰看見都指揮使馬延煦那傲然的面孔。(注2)
注1:祖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遼國早期上層貴族紛爭不斷,失敗者大多數都會被送到祖州軟禁。如耶律阿保機的皇后術律平,阿保機之子耶律李胡,大惕隱耶律留哥,都曾經被軟禁于此。
注2:馬延煦,遼國馬氏一族的翹楚。其父馬胤卿為后晉刺史,被耶律德光俘虜。耶律德光憐其才而赦免了他。從此馬氏一族成為了了契丹人的千里馬,在幾次南下戰爭中都不遺余力。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