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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弘肇要謀反!”剎那間,劉知遠魂飛魄散,用手及時在帥案上扶了一下,才勉強讓自己不至于一跤坐倒。
此番御駕親征,他幾乎把所有能調動的力量,全都調到了鄴都附近。唯一留守汴梁兼威懾地方諸侯的,便是史弘肇麾下的兩萬禁軍。如果史弘肇造反,前線所有兵馬非但會瞬間被抄掉后路,符彥卿、李守貞、侯益、白文珂等已經宣布俯首的豪杰,恐怕也會立刻跳起來分一杯羹。
“這不可能,史元化不可能造朕的反。朕,朕一直拿他當生死兄弟!朕曾經跟他同生共死!”一陣陣暈眩的感覺,從頭頂襲來,令劉知遠說出口的話,都時斷時續,“他,他除了領兵打仗之外,什么都不懂。他,他把滿朝文武幾乎得罪了個遍,他,他怎么可能反得了朕!”
“陛下,陛下勿慌。微臣,微臣不是那個意思,微臣沒說過史樞密有不臣之心!微臣敢以性命擔保,史樞密沒有不臣之心。”見自己一句話把劉知遠給嚇得方寸大亂,大漢同平章政事楊邠好生尷尬,連忙上前幾步,伸手攙扶了對方一把,低聲解釋:“史元化對陛下忠心耿耿,微臣絕不敢離間。天底下無論誰會造反,他都不可能造反。想造反必須先拉攏人心,他平素橫的像頭驢子般,誰肯跟他走得太近?微臣,微臣推斷,應該,應該是有人故意截留了沁陽遇襲消息,或者想方設法阻撓了他出兵!”
“嗯!這還差不多!”劉知遠聞聽,心中的石頭迅速落地。史弘肇和郭威二人是大漢國的兩根擎天巨柱,無論哪一根倒了,大漢國都會在劫難逃。而只要這兩個人還在,哪怕是軍事上遭受了些挫折,劉知遠也有信心卷土重來。
但是僅僅把眉頭舒開了一個呼吸時間,他的臉色就再度變得鐵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個老匹,老糊涂,你給朕把話說清楚!”
這一次,楊邠沒有再做更多解釋,而是退開半步,正色回應,“陛下應該已經猜到了臣是什么意思。其實,恐怕今晚不止微臣一個人看出了問題所在,只是,大伙都不愿讓陛下父子失和罷了!”
“你,你,你……,你胡說八道!”劉知遠抬起手,指著楊邠的鼻子,身體哆嗦得宛若風中荷葉。
眼下在汴梁能責主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馬步親軍都指揮使兼樞密使史弘肇,另外一個,則是剛剛才被任命為汴梁留守,左衛大將軍,大內都檢點的二皇子劉承佑。既然楊邠一口咬定問題沒出在史弘肇身上,那到底是誰隱瞞了沁陽被圍的軍情?誰故意耽擱了禁軍渡河去援救懷州?答案不說自明!
“微臣輔佐陛下多年,可曾攀污過任何人?”見劉知遠居然拒不接受事實,楊邠的倔勁立刻又犯了,笑了笑,大聲反問。“況且此事,陛下給史弘肇去一封信就能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何必發這么大的火,這么著急斥責微臣?”
“你,來——人!”劉知遠心頭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竄過的頂門,用力一拍帥案,大聲命令。“把這信口雌黃的老家伙給朕拿下,給朕關到死囚營里去,永不開釋!”
“遵命!”當值的御林軍答應一聲,快步入內。見到自己即將擒拿的人是同平章政事楊邠,愣了愣,一個個身體都僵在了帥帳中央。
此刻可不是后世的某朝,龍顏一怒,宰相照樣直接下獄抄家。此刻的同平章事,有跟皇帝坐而論道之權。正式上朝的時候,都得在御案附近專門給宰相擺一個舒服的錦墩就坐。宰相即便犯了天大的錯,只要不是謀反,也必須先經由其他臣子出面彈劾,走完了庭辯、罷免、問責等一系列非常復雜的流程,才能下獄定罪。前一段時間皇帝將楊邠關入罪囚營里思過,已經惹得群臣議論紛紜。如果剛剛放出來再給抓進去,恐怕用不了半個時辰,得知消息的文武官員就要聯袂叩闕了!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動手?”見十幾個御前侍衛,居然連一個干巴巴的糟老頭子都拿不下來,劉知遠愈發怒不可遏。再度拍了下桌案,厲聲催促。
“是!”眾親衛們又弱弱的答應了一聲,雙手空端在身側,進退兩難。
好在同平章事楊邠懂得體諒他們,笑了笑,沖著劉知遠長揖及地,“陛下,臣今夜出言無狀,理當下獄嚴懲。臣回死囚營去了,請陛下暫且息怒,明日一早,召集文武百官當眾議臣之罪,以明律法,以正朝綱!”
說罷,將雙手向身后一背,邁步朝營門口走去。
眾親衛趕緊快步跟上,逃命一般,簇擁著楊邠向外躲避。劉知遠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指著楊邠的背影,破口大罵,“鄉巴佬,給你點兒顏色你就開染坊。二郎,二郎幾時得罪過你,你要如此陷害他。二郎,二郎才做了汴梁留守幾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眼前忽然又是一黑,他身體來回搖晃,叫罵聲瞬間卡在了喉嚨里。早躲到了帳門口處的蘇逢吉見狀,趕緊飛身竄上前來,雙手死死抱住了他的后腰,“陛下,陛下息怒。別,別跟這個村夫一般見識。他,他是在故意賣直沽名!”
“滾,你這膽小怕事的孬種!”劉知遠卻猛地一低頭,單臂向后橫掃。將蘇逢吉像丟沙袋一般,直接從身后丟到了面前,“呯”地一下,摔了個頭破血流。“你,你要是有楊老兒三分忠心,朕有何必受這個氣?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小伎倆,你們這群佞臣一個比一個精明,就是拿楊邠這老糊涂蛋當刀子使!”
民間有云,自己的孩子別人的婆娘。當父親再自謙說其子是“犬子”、“不肖兒”,也很難容忍別人當著自己的面,挑剔孩子的過失。哪怕別人挑得再有根有據,在他看來,也是雞蛋里挑骨頭,也是故意陷害栽贓!
此刻的劉知遠,與民間的普通父親,心態其實沒任何分別。他能從一介大頭兵走上皇位,先前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楊邠說得全是大實話。可劉承佑再任性胡鬧,再不知道輕重緩急,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唯一已經成年且身體健康的兒子。大漢國皇位的唯一繼承人。
所以劉承佑昏庸糊涂也好,荒唐無狀也罷,他可以罵,可以當眾斥責,卻容不得外人來說。哪怕這個外人,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大漢宰相。
正鬧得騎虎難下之時,忽然中軍帳門口,又傳來了當值侍衛戰戰兢兢的聲音,“報!樞密副使,檢校司徒,冠軍大將軍郭威,有要事請求覲見!”
“宣!”劉知遠稍稍一愣神兒,心中的滔天烈焰迅速開始降溫。
不像蘇逢吉這個親信文臣,他急火攻心之時可以抽幾巴掌踹幾腳,發泄憤怒。郭威是他的老兄弟,且手握重兵,無論如何不能過于怠慢。
換句話說,他打蘇逢吉這個寵臣一頓,后者只當是雷霆雨露,既不會抱怨,君臣之間也不會留下什么間隙。而若是打了郭威,恐怕很快就是兄弟離心,君臣分道,外敵趁虛而入的結果。
侍衛們答應著,迅速去請郭威入帳。剛剛被摔了七暈八素的蘇逢吉也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撩起大襟,迅速用里邊的襯袍擦掉鼻子和嘴角的血跡。劉知遠看了,心中不由得一軟,搖搖頭,低聲道:“剛才朕一時情急,收手不住,委屈你了。趕緊去找太醫看看,別落下什么病根兒來!”
蘇逢吉頓時眼睛發紅,鼻子發酸。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不妨事,不妨事!微臣骨頭輕!微臣,微臣能得陛下這句話,就是死,死也瞑目了!微臣先前也是不放心汴梁,所以,所以才千方百計請楊相回來,替,替陛下分憂解難!”
“行了,你別說了,朕已經明白了!朕懂,朕什么都懂!”劉知遠疲倦地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當滿腔怒火被強行壓制下去之后,他立刻想清楚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第一伙出現在懷州的“流寇”,主要目標肯定不是沁陽。否則,孟有方和劉福祿那兩個窩囊廢,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城墻。而“流寇”的行動,未必沒有得到自家兒子的默許,否額,距離汴梁那么近的位置發生匪患,汴梁城不可能既不向自己匯報,也不主動出兵平叛。
至于第二支“流寇”出現在沁陽附近的原因,就更簡單了。沒有圣旨,地方兵馬不能越界。想既不引起朝廷的猜忌,又能將第一支“流寇”干掉,讓第一支“流寇”的主使者吃個啞巴虧,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沁陽城沒危險,大漢國的腹心之地也安若磐石。兩支流寇,并不像自己先前猜測的那樣,是想給杜重威助陣,他們打的都是別的不可告人圖謀。整個事件中,所有參與者都聰明絕頂,唯一一個糊涂蛋,就是自家那個剛剛做了汴梁留守的傻兒子!
怪不得自己今晚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哪里不對勁兒,原來自己早就察覺到了汴梁那邊的反應有異,只是自己潛意識里,始終不愿意去面對而已。怪不得王章、郭威、蘇逢吉等人先前說話都云山霧罩,原來他們也早就看明白了其中貓膩,只是誰都不像楊邠那樣直言敢諫,誰都不想去蹲死囚營!
從頭到尾,剝繭抽絲。越想,劉知遠心里頭越清楚,越想,劉知遠心里頭越凄涼。文武雙全,仁厚睿智的長子承訓病入膏肓,浮滑夢浪的次子承佑沒有人君之相。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費心費力打這個江山?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漢江山,最后究竟要便宜了誰?
“陛下,郭將軍馬上就到了!”眼瞅著劉知遠的臉色越來越憔悴,精神越來越委頓,蘇逢吉抬起頭,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啊!”劉知遠猛地一回頭,然后雙手扶著桌案,緩緩繞了數步,緩緩坐回了案子后的胡床之上。然后努力將腰桿挺直,將肩膀和眉頭舒展。
自己還不老,自己才五十多歲。還上得了馬,掄得動刀。承佑雖然任性胡鬧了些,卻虛心好學。只要自己能多帶他幾年,多給他些歷練的機會,他未必就是個付不起來的阿斗。孩子么,總有長大的那一天。做父親的不為他承擔,還能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