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跟自己的父親通氣,利用家族力量,爭取更多的緩沖時間。然后再用救命藥方來跟劉知遠討價還價,令其暫且收起對二皇子的殺心。
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扶搖子給指點的這兩招,貌似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可這兩招真的會有效果么?常婉瑩卻不敢確定。她不敢確定父親對自己的疼愛,能不能抵得上對劉知遠的忠誠?更不敢確定,漢王劉知遠對前朝皇子的戒心,會不會低于他自己的性命?
“你現在先照我說的做。至少在坐穩皇位之前,漢王不敢明著謀害你八師兄。至于他坐穩了皇位之后……唉,屆時咱們再見招拆招吧!凡事總得有個開頭,不能指望著一蹴而就!”看到自家徒兒臉上的遲疑之色,扶搖子想了想,嘆息著補充。
“謝師父!”常婉瑩猶豫再三,終究還是給自家師父行了個禮,然后遲疑著站起身。
在沒有任何最佳對策的時候,做一些事情總比什么都不做強。這是她父親常思的處事法則,不知不覺間早已刻在了她的骨頭里。讓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選擇閉目等死。
“行了,擦擦眼睛,去做事吧。山里風大,當心做下病根兒!”扶搖子又擺了下手,轉過身,背影被山風吹得極為蕭索。
他被人稱為陸地神仙,可他這個神仙,終究還是陸地上的,飛不到天空中,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而世間諸侯和帝王,卻據說個個都是真龍轉生。諸候一怒,赤血千里,帝王一怒,血流成河.....
常婉瑩又默默對著師父的背影行了個禮,緩緩走入道觀的西跨院。在那座院子,有十幾個專門負責保護她家將,可供她隨意差遣。個個都忠誠可靠,武藝了得。然而,跟河東漢軍這支龐然大物相比,十幾個家將簡直連根寒毛都算不上。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規劃下面的每一步動作。待一切都于自己力所能及范圍內布置妥當之后,已經是太陽西斜。
盡管已經累得筋疲力竭,少女卻沒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鬼使神差般,就被雙腳帶著朝東跨院客房走去。那個被她用一碗“還魂湯”放翻了的家伙,平素就睡在東跨院從前面數第一個房間。也不知道現在醒來沒有?如果遺忘一切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他先前到底是不是再裝傻?是不是內心里對過去所有的事情其實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放心,不甘心,還有一點點少女所特有的好奇,驅使著她必須再去多看上一眼。
也許一眼之后,所有謎團都水落石出。也許他醒來之后,忽然意識到她是他最該相信的人,然后就會像小時候犯了錯一樣,立刻裝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請求她的原諒。那樣的話,她是該原諒他呢,還是先狠狠收拾他一頓?好像收拾他一頓也挺好的,這小子從小就欠揍,每次都不挨打不長記性。
迷迷糊糊地想著,她已經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幾個正百無聊賴的師兄見了,趕緊主動躲得遠遠。對于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師妹,大伙可不想招惹太多。首先誰都吃不消她那些匪夷所思的的報復手段。其次,自家師父是出了名的“護小頭”。只要小師妹的眼淚一開閘,招惹了她的那個人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常婉瑩卻突然變得非常靦腆,紅著臉站在門口遲疑了半晌,才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練過武的人聽覺非常敏銳,她早就聽清楚了,屋子里邊除了均勻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他動靜。很顯然那個混蛋還在昏睡。
他不會被真的毒成一個傻子吧?猛然間,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一陣緊張,所有羞澀被驅逐到了九霄云外。抬腿向里沖了兩步,她又再度將雙腳硬生生地停住。身體因為慣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一雙眼睛,恰恰看到了這輩子最為熟悉的那張面孔。
比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黑了一些,但眉毛、鼻子、嘴唇和臉型都絲毫微變。連熟睡時的表情都與往昔依稀相似,帶著幾分滿足和頑皮。
在她記憶里,他是最知足常樂的一個,從沒想過跟自家哥哥爭奪什么太子之位。哪怕某些有心的人出言慫恿,他通常也是以裝傻充愣的行為來拒絕。對了,裝傻!裝傻是他三大絕技之首,從小就玩得出神入化。無論闖下多大的禍,只要他把黑溜溜的眼睛睜到最大,然后露出一臉無辜,就可以逃脫絕大部分責罰。當然,自己的姐姐常婉淑的拳頭屬于絕對例外。
如果他最近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呢?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些,會不會是幫了倒忙?可他為什么連自己都信不過?自己和姐姐分明在盡一切可能地在救他的命,這里又是荒山野嶺的小道觀而不是太原城內的漢王府?
不對,他失去記憶的事情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可世間怎么會有如此離奇的病癥,可以選擇性地忘掉一些,而留下另外一些?哪怕忘掉和留下的事情彼此緊密相連!師父先前說要治好這種病,唯一的辦法是他自己肯主動打開心結,可他的遭遇那么慘,周圍又危險重重,他怎么可能去主動敞開心扉.....
一樁樁,一件件,越想,少女的心思越亂,頭腦越昏沉。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床邊,抱著自家的雙膝開始發呆。不知不覺間,就閉上了雙眼,背靠著床頭的桌子腿兒沉沉睡去。
待一覺醒轉,卻發現自己睡在了一張溫暖的床上。粗布做的帷幔合得緊緊,透過布料的縫隙,是昏黃的燈光。
“啊——”常婉瑩被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就坐了起來,伸手去摸腰間佩劍。劍依舊在,腰間革帶也系得牢牢。鯊魚皮的劍鞘,因為與身體長時間接觸,已經變得微穩。不小心壓在劍鞘上的大腿外側,卻被硌得隱隱發疼。
這個混蛋,一點兒也不會照顧人!下一個瞬間,少女心中的恐懼,完全變成了羞惱。房間是八師兄石延寶的,不可能還有第三個人毫無眼色地闖進來。把自己抱上床的,也只有他。知道蓋被子,知道放下床帷,卻不知道把佩劍解下來放在一邊兒,真是長了個榆木疙瘩腦袋!碰自己的衣服一下自己又不會吃了他,況且小時候他不知道碰了多少次。
猛然間想起幼年時的往事,她的臉上頓時一片滾燙。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家面頰,然后翻身下床。剛剛將床帷拉開一條縫,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托盤。有股濃郁的米粥香氣立刻鉆入鼻孔,令人的喉嚨不受控制地上下移動。
“小師妹醒了,起來吃晚飯吧!我剛從廚房打來沒多久,還熱乎著呢!”八師兄,不知道該叫他石延寶還是寧彥章,笑著將托盤向前遞了遞,低聲說道。
“嗯!”強壓住將此人按在床上揍一頓的沖動,常婉瑩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一角。然后伸手抓起上面的勺子,大口大口的喝粥。
米的味道很可口,色澤也非常誘人。河東這地方別的糧食品質都一般,唯獨這粟,遠遠超過了其他地方所產。讓人看上一眼,就食欲倍增。再搭配一小碟兒農家腌制的黃齏,更是錦上添花。非但尋常百姓家離它們不得,就算一方王侯的餐桌,在非招待貴客的場合,往往也少不了它們的一席之地。(注1)
一口氣將米粥伴著黃齏掃蕩了大半兒,少女才忽然想起來還有別人在場。愣了愣,訕訕地放下筷子,低聲道:“師兄你也吃一些吧!別嫌清淡,師父說過,粗茶淡飯最為養生。”
“我先前已經吃過了。剛才正準備去還碗!沒想到你醒來的如此及時!”寧彥章笑著向墻角處另外一套餐具指了指,溫和地解釋。
“你是笑話我貪吃么?”常婉瑩眉頭輕皺,臉上迅速涌起一抹薄薄的怒容。然而轉瞬之間,她卻又想起了失去記憶后的八師兄應該算是外人,怒容便被羞意迅速覆蓋,“讓師兄見笑了,我剛才有些餓得厲害,所以,所以就.....”
“沒有啊,你比我想象得斯文多了!”寧彥章擺擺手,很自然地回應。旋即,也意識到這話里邊似乎充滿了調笑之意,趕緊迅速補充道:“我是說,我先前以為你會跟你姐姐一樣。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我曾經見過你姐姐吃東西,不,不是,我以前沒怎么見過女人。你姐姐算是第一……”
越是解釋,越驢唇不對馬嘴。眼看著少女的眼睛越瞪越圓,他只好咬咬牙,起身施禮,“抱歉,小師妹。我不是故意氣你。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吃相如何。我壓根兒就不是石延寶,雖然長得可能跟他很像。其實,其實目前這幅樣子我也很頭疼。你們都說我是石延寶,可我自己知道我肯定不是!偏偏說出來之后,你們大伙又誰都不信!”
“我信!”出乎他的預料,這一次,常婉瑩沒像先前幾次那樣,立刻珠淚盈盈。而是忽然展顏而笑,雙目流波。令整個房間都頓時亮了起來,每一件物品上都灑滿了光明。
注1:黃齏,古代咸菜。宋代和元代的文人筆記中常見。多為僧侶,尼姑們所腌制。因為造價低廉,地位不受重視,所以也常常成為文人們自嘲的謙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