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洪陽號,向伙計亮出攜帶的符信,當值的掌柜是從朝邑時便跟隨劉成的舊人。見到劉成本人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就要斂衽下拜,卻被劉成伸手攔住了:“我是秘密來京師的,這里人多眼雜,不必多禮了!”
那掌柜也是個機靈人,趕忙引領劉成一行人去了一間偏僻的院子,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大人,這里是店鋪用來存放冷貨的,平日里也沒什么閑人出入,大人若是不嫌這里簡陋,便在這里先歇息吧,飯食用具我親自送來,旁人絕不會知道。”
劉成看了看四周,正如那掌柜說的,這院子大門的銅把手上有薄薄的一層灰,院子里面的落葉也像是十余天沒人清掃了,顯然平日里很少有人來這里,他滿意的點了點了頭:“這里很好,我們就住這里,飯食什么的你親自送就不必了,太過引人注意,你挑一個嘴巴嚴實的下人送就是了。飯菜也不用特意準備,讓你渾家多做些給我們送來就是了!”
“是,是!”那掌柜想了想:“那小人便讓犬子送來便是,絕不會讓外人知道。”
“也好!“劉成笑道,那掌柜見劉成滿意,正要轉身去吩咐下人,卻被劉成叫住了:“我問你一個問題,可有什么法子讓我與楊嗣昌見上一面,不要讓旁人知道?”
“見楊首輔?”那掌柜的臉上現出難色:“大人您不知道,楊首輔現在十天里倒有六七天都在宮里當值,便是同年想見他都難得很,這倒也罷了。您也知道像他那等重臣,家里肯定有北鎮撫司的探子,要見他還好,不讓旁人知道可就千難萬難了。”
“我明白!”劉成點了點頭:“你好好想想,我能在京師里待的時間很短,要盡快見他一面!”
“讓小人想想!”掌柜皺眉想了半響,突然一拍大腿:“有個法子也許行,只是要委屈大人了。”
“哦,你說來聽聽?”
“大人有所不知,這京師有一家菜館叫做聚福樓,里面的當家廚子做的一手好豬頭,只用一根長柴安在灶里,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著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豬頭燒得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一同送上。這道菜楊首輔最是喜歡,只要是從宮里當值回來,便定然要拿聚福樓送一份這燒豬頭去府上。我與這聚福樓的掌柜的相熟,大人若是不嫌邋遢,可以喬裝成送菜的活計去楊府,尋機見那楊首輔,定然無人注意!”
“這有何妨!”劉成笑道:“這個法子甚好,就依你便是。”
“既然大人同意了,那小人待會便去聚福樓那邊,討兩件衣裳來依照大人的身形做兩件!”他看了看劉成,笑道:“只是大人這舉止得注意些了!”
“舉止?”劉成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問道:“為何這么說?”
那掌柜的笑道:“大人身材本就高大,舉止更是軒昂,一看就知道不是做下人的,若是喬裝打扮成酒樓的伙計,只怕一會兒就露出形跡來!”
劉成不由得啞然失笑,正如那掌柜的說的,拜后世充沛的營養所賜,劉成有一副的好體格,放在明末普遍營養不良的人群里已經是鶴立雞群,更糟糕的是,他穿越后很快就身居高位,習慣了發號施令,舉止中自然會流露出上位者特有的那種頤指氣使的樣子來,他裝成酒樓伙計只要是有心人一下子就能看出破綻來。
“要不你找個酒樓的伙計來,讓他好好教教我便是!”劉成笑道。
“小人也是這個意思!”掌柜的笑道,他向劉成欠了欠身體:“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小人就先去忙了!”
劉成剛剛安頓下來,便有一個青年送來木桶熱水,酒食用具。劉成一路上連夜趕路,身上早已累積了厚厚一層污垢,看到木桶熱水立即覺得身上一陣發癢。眾人吃完了飯,劉成便脫掉衣衫,跳入木桶中,用毛巾和皂胰子搓洗起來,不一會兒水面上便漂浮起了一層灰白色的污垢。
“大人,讓在下幫您搓背吧!”背后傳來阿桂的聲音,劉成點了點頭,趴在木桶邊緣,露出被熱水泡的發紅的背脊。阿桂拿起絲瓜瓤子,便在劉成的脊背上用力搓洗起來,感覺著背上的搓洗,劉成伏在木桶邊緣,漸漸打起鼾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劉成感覺到旁邊有人在輕輕的推搡自己,他抬起頭看到掌柜的正看著自己:“哦,興許是一路上太累了,竟然在澡桶里面睡著了,什么事?”
“大人,真巧,剛剛楊府派人去了聚福樓,說楊嗣昌晚上回來,定了這燒豬頭!”
“好!”劉成這才徹底的清醒了過來,他趕忙從澡堂里站起身來,喊道:“阿桂,快取我的衣服來,掌柜的,什么時候送去楊府,趕得及嗎?”
“大人放心,這燒豬頭是功夫菜,是靠小火燜熟的,光是這一道菜就要一個多時辰,楊府剛剛訂的菜,晚上送到即可!”
“好,好!”劉成一邊在阿桂的幫助下穿著衣服,一邊想著進府后應該如何才能見到楊嗣昌。掌柜的笑道:“大人,既然待會就要去楊府,小人就自作主張讓您和一個聚福樓的伙計一起去,到時候您就別說話,開口的事情都讓他做就是了。”
此時劉成已經結束停當,他看了看那掌柜的,點了點頭:“你叫什么名字,做的很好,我會記在心上的!”
那掌柜的聞言大喜,趕忙躬身道:“小人姓閻忠,是華陰人氏!”
劉成換了店伙計的衣衫,去了那聚福樓,那送菜的店伙計是個十七八的青年,見了劉成不由得咋舌道:“好大的個子,你為何來做這等伙計?”
那閻忠怕劉成開口露餡,笑道:“小哥你不知道,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這次來京師想要看一眼當朝相公生的什么模樣,請小哥行個方便!”說到這里,他從袖中取出一塊零碎銀子塞到那伙計手中。那伙計一掂量約莫有半兩左右,臉上便露出笑容來:“好說,好說,閻掌柜您開了口,小人自當盡力,只是楊閣老府上規矩甚多,還請您到時候莫要亂說亂闖,還有您個子太大,腰哈著點便是了!”
劉成點了點頭,依照那伙計說的將腰彎了彎,那伙計笑道:“便是如此,好,閻掌柜,告辭了!”
劉成與那伙計提了食盒,出了洪陽號便一路往楊府去了。到了門前那伙計上前對看門的:“有勞通傳一聲,我倆是聚福樓的人,送菜來了!”
那守門的明顯事先已經得到了關照:“嗯,幸好沒晚,快些進來吧。小福子,你把他們帶到后廚房,那邊怕已經等得有些急了!”
一個青衣少年應了一聲,領著兩人穿過兩重院落,指著左邊的那排屋子說:“廚房就在那里,你們兩個把菜送到那里交接便是!”
那伙計向青衣少年道了聲謝,便往那排屋子走去,劉成手里拎著食盒,一雙眼睛卻掃視著四周,想要找出通往楊嗣昌書房的道路,可他雖然來過幾次楊府,偏生那時他是一軍總兵,自然不會到這廚房附近轉悠,哪里能找出通往書房的路來。
正當此時,一個青衣老者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指著兩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怎么這么慢,也不看看都什么時候了!”
那伙計趕忙上前賠笑,站在后面的劉成卻認出這老者便是當初楊鶴身邊的貼身老仆楊青,他知道此人在楊嗣昌身邊頗為得用,看了看院子里沒有其他人,暗想北鎮撫司的探子應該不會在廚房吧?
“青伯,你還認得我嗎?”劉成搶上一步,對老者問道。
“你,你莫不是生了癲病,哪個認識你?”楊青被劉成突兀的行動嚇了一跳,險些摔了一跤,沒好氣的喝道:“快快讓開,不然老夫要叫人了!”
劉成一聽對方要叫人便急了,他趕忙扯下頭上裹著的布巾,擦去臉上涂著的煤灰,挺直了背脊:“您再看看,我是劉成呀!就是當初在陜西就跟著老爺,現在在大同的劉成!”他害怕那聚福樓的伙計把自己的行蹤泄露出去,沒有報出自己的官職。
楊青先前跟著楊鶴時便見過幾次劉成,后來跟著楊嗣昌更是見得多了,加之劉成的體型異于常人,經對方一提醒立刻就想了起來:“怎么是你?劉——”
“正是我劉大個子呀,青伯,你終于想起來了!”劉成趕忙打斷楊青的話頭,將對方那句“劉大人”堵了回去,同時向楊青猛使眼色。那楊青此時也從方才的驚訝中恢復了過來,也看出劉成身上的怪異之處,趕忙應道:“想起來又如何,劉大個子,你又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呵呵,青伯果然料事如神,正是有事要麻煩您!”劉成見楊青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氣,趕忙上前將楊青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是偷偷來京師的,現在有要緊事要與楊大人相商,你幫我安排一下!”
楊青聽了一愣,他看了看劉成怪異的打扮,壓低聲音道:“少爺現在還在宮里,估計還要再過半個多時辰才會回來。”
“無妨,你給我安排個地方等候便是,等大人回來了再說,記住,別讓旁人知道我來了,這里可能有北鎮撫司的人!”
聽到“北鎮撫司”的名字,楊青本能的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的掃視四周,仿佛兩邊的花叢中會一下子跳出幾個番子來。劉成見狀,趕忙扯了兩下對方的衣袖,低聲道:“青伯,快罵我兩句,不然和我同來的那個伙計就起疑心了!”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楊青趕忙指著劉成罵道:“整日里就知道喝酒耍錢,這次我再也不管你了!”
“青伯,青伯!”劉成趕忙哈著腰,抓住楊青的衣袖,裝出一副哀求的樣子:“以后我再也不碰骰子和葉子牌了,求您看在我過世的老娘的份上,再幫我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
楊青被劉成一個堂堂的二品大員抓住衣袖哀求,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劉成見狀,趕忙用力在對方胳膊上掐了一下。疼的楊青慘叫一聲,劉成趕忙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半攙半托的將楊青扶出了院子,只將那個聚福樓的伙計目瞪口呆的留在廚房旁。
兩人剛剛出了院子,楊青看看四下無人,趕忙甩脫了劉成的手,苦笑道:“劉大人,你方才是干啥呀?可是折煞老朽了!”
“噓!”劉成看了看四周,笑道:“青伯,這里可沒什么劉大人,只有從你老家來的打秋風的破落戶親戚。”
“好,好,好,是打秋風的破落戶親戚!”楊青被劉成這番舉止給逗笑了,他搖了搖頭:“要不您就在偏院里先歇息會,少爺一回來我就請他來見您?”
“麻煩青伯了!”
楊嗣昌從乾清宮出來,穿過一條夾道,回到軍機處,將事情向接班的陳新甲交代了一番便出宮回府了。相比起幾個月前他又憔悴了不少,朝堂上的傾軋、天子的剛愎自用、時局的糜爛無一不在消耗著他的精力,雖然他正當盛年,但已經雙頰凹陷,兩鬢斑白,看上去已經是一老翁了。
“哎,看來我真的已經老了,還是辭官回鄉呢?”楊嗣昌的眼前突然閃現出故鄉武陵的湖光山色,自己年少時與同伴行舟垂釣、登山望遠的快樂時光,他蒼老的臉上露出向往的笑容,但很快笑容就消失了,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父親楊鶴臨死前的叮囑,原本有些動搖的心思又堅定了起來。
“少爺,到家了!”轎子外傳來楊青熟悉的聲音,楊嗣昌低頭鉆出轎子,看到楊青站在府門等候,笑道:“青伯,我上次不是說過了,外邊風大,你就不要在大門口等候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