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杜固失望的搖了搖頭:“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只有首先把水排干,才有可能攻下這里。”
“是呀!”席爾瓦目光重新掠過那片濕地,太陽已經落入海平面以下,只留下一點從大氣層發射而來的昏黃色余光,照在烏特勒支堡和荒蕪的戰場上,了無生氣。他少有的嘆了口氣,對杜固說:“看來也只有繼續包圍下去,指望用饑餓來解決問題了。”
杜固無聲的點了點頭,這兩位久經沙場的老兵心里都清楚這場戰斗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制之外,圍攻戰即將進入最殘酷,也是攻守雙方都不愿意看到的階段了,守城方往往會表現的驚人的堅韌,草根、皮革、老鼠甚至人肉都能讓他們堅持下去,而已經兩個月過去了,荷蘭人的援兵隨時都可能出現,到了那個時候,圍攻的一方就要為沒有拿下城堡而付出慘重的代價了。
正當兩人憂心忡忡的思考著應當如何面對最糟糕的情況時,烏特勒支堡上傳來了幾聲槍響。被嚇了一跳的杜固驚訝的看到一個人躍出城堡的壕溝,正連滾帶爬的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不,與其說是跑,還不如說是爬行,城上的守兵正朝那個在泥沼中掙扎的家伙射擊。
“是逃兵,是荷蘭人的逃兵!”席爾瓦的反應要更快些,他興奮的喊道:“快,快向城頭上那幾個家伙射擊,還有,你們幾個快過去,把那家伙活著帶過來,記住,要活的!”
杜固也反應了過來,對身后的親兵喊道:“對,對,你們幾個也過去,帶上繩子,一定要活的!”
幾分鐘后,親兵們把那個親兵帶到了杜固與席爾瓦面前,昏暗的光線幫了大忙。杜固仔細的觀察著逃兵,從骨架看是個大塊頭,不過廋的嚇人,凸眼睛、寬嘴巴、裸露的皮膚粗糙而黝黑、蓬亂的頭發就好像蔓草,與胡須連成了一片,渾身上下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就好像在糞坑里面打了滾一樣。杜固下意識的掩住了鼻子,一旁的席爾瓦仔細的打量了會,用德語(荷蘭語是低地德語的一支)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為什么逃出來?”
華萊士驚訝的看了看席爾瓦,他沒想到自己在這兒遇到一個歐洲人,隨即他低聲答道:“我叫華萊士,本.華萊士,是公司的雇傭兵。可以給我點東西吃嗎?我餓壞了!”
席爾瓦將華萊士的回答翻譯成漢語,杜固點了點頭,一個親兵從腰間的干糧袋里取了兩塊干餅遞了過去。華萊士一把搶過,也顧不得掰開就塞進嘴里,撕咬起來。很快他就被又干又硬的餅給噎住了,他抓住自己的喉嚨,發出干嘔聲,就好像中毒了一樣。
“混蛋,誰讓你吃這么快的,這不噎住了!”杜固笑了起來,他從席爾瓦的臉上也看到了相同的笑容——看來堡壘里的敵人日子也不好過,至少食物并不充裕。
在旁人的幫助下,華萊士終于將卡在喉嚨里的干餅吐了出來,又喝了幾口水,總算是緩過來了。他小心翼翼的將吃剩的餅塞進懷中收好,低聲道:“兩位貴人,在回答問題之前我可以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嗎?”
席爾瓦與杜固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點頭。華萊士松了口氣:“我知道你們這里是有基督徒的,假如你們要處死我,可以給我找一個神甫,讓我死前做懺悔嗎?”
“這個沒有問題!我以帝國貴族的名義發誓,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保證你的生命安全!”席爾瓦答道。
聽到席爾瓦的保證,華萊士的臉上露出松了口氣的神色,他開始回答起問題來。
“在烏特勒支堡有多少守兵?多少火炮?”
“一百二十士兵,六十個幫工,有六門三磅炮,還有兩門六磅長炮,兩門十二磅炮,不過十二磅炮的方向是朝著海面的,要移動朝陸地這邊很不方便。”
“在熱蘭遮城呢?”
“五百士兵,另外還有一些平民。”
“士兵們的士氣如何?”
“很糟糕,我們吃的很差,食物很少而且質量也很差,很多人都得了痢疾,如果不是指望著巴達維亞的援兵,早就完了。”
“那為什么這么長時間只有你投降呢?”
聽到這個問題,華萊士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羞愧的神情,最后他低聲道:“因為特勒少尉,他是掌握著軍隊,每一個人都怕他。他告訴我們圍攻我們的是異端和異教徒,如果抓住基督徒就會把我們釘在十字架上用文火烤死。我跑過來是因為我是天主教徒,這些天聽到你們這邊的彌撒聲,知道你們這里有一支切支丹軍隊。我不怕死,但我害怕臨死的時候沒有臨終懺悔,荷蘭人肯定不會給我準備一個天主教神甫的!”
“這個人是蘇格蘭人,和我一樣都信仰天主教,而荷蘭人是新教徒。”席爾瓦向杜固低聲解釋道,而杜固依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既然他和你都是信天主教的,為何又在荷蘭人手下當兵?”
席爾瓦被杜固問住了,他想了想方才答道:“我們歐洲人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信仰是死后的事情,活著的時候還是誰發錢就給誰干活的。”
“那就奇怪了,我聽你說過,幾十年前你們歐洲人為了拜這個菩薩,拜那個菩薩殺的你死我活,打了上百年的仗。既然信仰是死后的事情,那活著的時候為啥要打呢?難道你見過哪個死人又活過來的?”
“這個——”席爾瓦頓時啞然,對于杜固的話他下意識的覺得不對,但偏偏又拿不出什么有根據的反駁之詞來。杜固見對方這幅模樣,笑道:“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咱們這里還有更要緊的事。這廝剛才好像是說有個特勒少尉,是城中的首腦,是真的嗎?”
聽了席爾瓦翻譯的問題,華萊士想了想答道:“這里的最高長官是湯姆遜總督,但是自從那天夜里船隊和碼頭被你們襲擊后,他就整天躲在屋子里喝酒,連門都很少出一次,守城的事情多半都是特勒少尉管的。”
“整天躲在屋子里喝酒?”杜固聽了一愣,旋即問道:“咱們圍的這么緊,他還整天喝酒?這家伙瘋了嗎?”
“倒不是瘋了。您不知道,公司對高級職員的管理十分嚴格,你們這次襲擊燒毀了那么多船和貨物、熱蘭遮的下城區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失,這些多半是公司的財產,董事會一定會非常嚴厲的處罰他的!”
席爾瓦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東印度公司的組織結構向杜固解釋清楚,杜固不由得嘖嘖稱奇:“原來如此,只是為何不讓其戴罪立功呢?像他這幅樣子,只怕對你們公司也沒有什么好處吧?”
“戴罪立功?杜將軍你還是不明白呀!”席爾瓦笑道:“這個公司是商人合伙開辦的,目的就是為了賺錢,那個總督折了東家的本錢就是最大的罪過,要立什么功才能補償呢?”
“也是!”杜固想了想笑道:“若是按你說的,那些荷蘭人居然是讓一群商賈來治國,商賈重利輕義,其國中必然上下紛爭,分崩離析,何以為國呢?你們西班牙人居然連這樣一群叛賊都平定不了,好生奇怪呀!”
席爾瓦聽到這里,不由得臉色微紅,十七世紀三十年代的歐洲正處于三十年戰爭之中,此時的西班牙雖然已經國勢衰退,但依舊是歐陸一等一的強國,如果考慮到他們的奧地利親戚——擔任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哈布斯堡家族,其總體實力穩居歐陸第一。但強大的國力也招來了更多的敵人,荷蘭人、英國人、神圣羅馬帝國內部的新教諸侯、丹麥人、瑞典人,甚至連同樣信仰天主教的法國人,信仰伊\斯\蘭教的土耳其人都聯合起來與其對抗。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中,帝國的血漸漸枯竭,不要說收回低地國的失土,就連維持帝國的龐大疆土都日益艱難。作為帝國的貴族和軍官,席爾瓦對此了然于心,但如何扭轉局面卻毫無頭緒。
“算了,萬里之外的事情咱們也別操這個閑心了!”杜固拍了一下大腿,笑道:“這個什么華萊士,若是按照你的說法,取勝的關鍵就在這個特勒少尉身上,只要他死了,這城也就不攻自破了,是不是呀?”
華萊士想了想,小心的答道:“嗯,若是此人死了,至少會容易得多。”
杜固與席爾瓦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興奮,要拿下城堡的確是千難萬難,可要殺一個人就容易多了。
“華萊士,你過來,如果你替我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不但可以保住性命,我還賞你一千兩銀子。”
烏特勒支堡的大廳是用黑色的石塊和椰木建成的,天花板很高,盡管寬敞通風,但依舊煙霧繚繞。石墻上的點綴著巨大的白色斑塊,那是發霉和苔蘚留下的痕跡,角落的火盆里只有幾塊零碎的木炭。一張少了一條腿的長桌放在廳的中央,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在不打仗的時候,士兵們就是在這里用餐和聚會的。
特勒坐在長桌旁,神情呆滯,旁邊放著一個已經空了的牛角杯,杯沿還有一點殘余的啤酒沫。自從那天晚上以來,他就再也沒有喝過心愛的烈酒,也沒有睡過一個像樣的覺。湯姆遜總督已經徹底的垮了,變成了一灘爛泥,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他就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鬧鐘,不斷的運轉著,檢查城防、發放鉛彈和火藥、制定糧食發放方案、查崗等等,被包圍的城堡里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偶爾停下來的時候特勒會驚訝自己居然能堅持這么久還沒垮掉,難道是這么多年來的酗酒和酣睡讓自己積存了足夠多的精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感覺到自己的精力在不可逆轉的流逝,就好像一根在不斷彎折的鐵絲,隨時都有可能折斷。作為一個老兵,特勒敏感的察覺到士兵們的情緒,昨天那個叫做華萊士的蘇格蘭逃兵就是一個信號,表明士兵們的忍耐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假如自己不做點什么的話,也許下一秒鐘就會崩潰。
大廳的門被推開了,特勒抬起頭來,幾個下崗的士兵走了進來,在桌子旁坐下,每個人是神情淡漠,目光游離,他們需要酒、需要女人,需要熱乎乎的食物、干凈的熱水、干凈的衣服,需要一切能讓他們暫時遺忘眼前的一切的東西,這樣他們的神經就能暫時稍微放松一點,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這樣緊繃下去的。
正當特勒正絞盡腦汁的想著應該做點什么的時候,大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軍官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枚鉛質炮彈,神情驚惶的走到特勒身旁,將炮彈放到特勒面前,壓低聲音道:“少尉先生,您看!”
鉛球上用荷蘭語寫著簡單的幾行字“殺掉特勒,然后跑過來,就可以得到五百金杜卡特!”下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簽名——本.華萊士。
“哪里來的?”特勒話剛出口就發現自己說了一句蠢話,這個時候還會有誰在炮彈上刻字呢?果然他從部下口中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是從外面打進來的,少尉,這個主意是對付您的,要小心!”
“這種炮彈有多少?有多少人看過了?”特勒壓低聲音問道,也難怪他這么小心,在古代的絕大部分時候指揮官與士兵的關系都談不上和諧,很多時候將軍都把自己當成馴獸師,而自己的士兵們當成猛獸,既要驅使其攻擊對手,又要小心抓緊刺棍和皮鞭以免被其反噬。特勒也不例外,他是個粗魯而又嚴厲的人,這些士兵們很少有沒挨過他的鞭子和棍棒的,如果說平時在皮鞭和絞刑架的威脅下,士兵們還會表現的馴服些。但眼下處于圍城之中,饑餓和岌岌可危的形勢已經讓公司的權威搖搖欲墜,實際上士兵們更多是因為對敵人的恐懼而忍受折磨的,而現在這種恐懼已經被華萊士的榜樣而消除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