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站起身來,他的心跳得如同打鼓,從回到盛京算起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他也從先前的惶恐中逐漸恢復了過來,那可兒、諾顏的死,那天晚上切桑與自己的密談,都逐漸消失在記憶里。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從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一場噩夢,自己依舊是以前那個阿桂——一個被女真人俘虜的前明軍夜不收,能夠和妻子、新生的孩子這樣下去,享受著亂世中的一點可憐的安寧。但當一個多時辰前他接到大汗召見的命令時,阿桂就明白那天晚上所發生的是鐵一般的事實,自己是大金的密探,還是那個明國將軍的間諜,現在已經暴露了,他們要來抓捕自己,自己的腦袋會被插在城門口的槍尖上,涂上防腐的黑油,烏鴉會在自己頭頂上盤旋,為爭奪自己的眼珠子而打斗不休。他想逃走,可是恐懼就好像鐵釘將雙腳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花了好一會兒功夫,阿桂才能說服自己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召見,假如自己暴露了,來的就不是使者,而是牽著狗,披甲持兵的士兵了。不過當他離家的時候,還是依依不舍的擁抱了妻子、孩子還有狗,仿佛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聽到范文程讓他起身,阿桂站起身來,小心的抬起頭正好碰到皇太極的視線,他趕忙心虛的低下頭,仿佛對方能夠通過眼睛窺探到自己內心在想什么。
看到阿桂的舉動,皇太極不禁有些啞然失笑,他咳嗽了一聲,問道:“你是叫阿桂吧?這次你去歸化城那邊,探得的情報很有用,本汗要重重的賞你!”
“多謝大汗!”阿桂的臉上露出死里逃生的人才有的狂喜神色,看在皇太極眼里則被誤認為是因為得到重賞,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你是在大凌河歸正的吧,你放心,在我大金賞罰公正,看的不是出身,也不是滿漢,只要你能盡心辦差,一路做到佐領、都統也不是不可能的。”
“是,大汗!”此時阿桂的緊張也舒緩了不少,跪下磕了個頭道:“小人一定盡心辦差!”
“好,起來吧!”皇太極又問了幾個問題,阿桂都依照切桑告訴自己的回答,若是在答案中沒有的,便說不清楚。問道后來,皇太極臉上越發露出滿意的表情,到了最后他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今日竟然得了一個人才,阿桂,看來只升你到牛錄額真確是委屈你了,可你畢竟時日還淺,升的太快也不好!范先生,你覺得應該如何呢?”
“大汗,不如便讓他食雙俸吧,再賞他一處田莊,算是加恩!”范文程笑道。
“這個法子不錯!”皇太極滿意的點了點頭,對范文程道:“你回去后便馬上辦!”
“是!”
“多謝大汗重賞!”阿桂趕忙跪下又磕了個頭,心里也越發定下來了,看來那位切桑喇嘛并沒有騙自己,給自己的這些情報都是真的,只是對方在自己身上下了這么大的本錢,最后索要的回報又有多大呢?阿桂不由得又憂心了起來。
“阿桂,我問你,你臨走之前,那可兒他有什么奇異之處嗎?”
“聽到皇太極的問話,阿桂心中不由得咯噔一響,莫不是對方從什么地方發現了破綻?他想了想,小心的答道:”稟告大汗,小人臨走的時候那可兒上師還是好好的,只是覺得他有點憂心忡忡!“
“憂心忡忡?怎么說?”皇太極的注意力被阿桂的回答吸引了。
“稟告大汗,小人去大昭寺時聽說有一位叫做切桑的上師要做本寺的活佛,我看那可兒上師的樣子,好像是為了這個憂心。不過這都是小人瞎猜的,為了避免引起旁人懷疑,小人也不敢多問,都是從旁人嘴巴里聽到的!”
“嗯!”皇太極與范文程交換了一下眼色,阿桂的回答與他們從現有情報的分析結果頗為吻合,他們自然知道切桑乃是劉成的爪牙,此人受大明皇帝的冊封,成為大昭寺的首座背后的政治含義不言而喻。那可兒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得急病而死,十之八九與切桑登位有關,說不定就是那可兒企圖阻止切桑上位,反而被殺。皇范兩人都是人杰,僅憑不多的情報,就能將將千里之外的事情推測得八九不離十,但他們兩人沒想到的是,親手殺死那可兒的兇手不是切桑,而在他們眼前。
“你先退下吧!”皇太極點了點頭,機警、敏銳,阿桂給他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他登基之后痛感手下人才太少,許多女真部落還剛剛脫離原始社會,上陣廝殺也還罷了,像這類需要一定知識和應變能力的差事就很缺人了。
“大汗!”阿桂剛剛出去,范文程就低聲道:“明國在斬殺林丹汗與卜失兔汗之后,動作出人意料的快呀!”
皇太極沒有說話,但范文程能夠看到他的眼角在輕輕跳動,心知自己的話已經起到了作用,便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垂首而立,耐心等待。約莫過了半頓飯功夫,他才聽到皇太極的聲音:“范先生!”范文程趕忙上前一步,甩了兩下袖子,跪下應道:“大汗有何吩咐!“
“有沒有什么辦法讓那個劉成和呂伯奇慢一些呢?畢竟黃金家族的嫡系血脈在他們手里,若是讓他們把土默特部與察哈爾部整合好了,那很多事情就麻煩了!偏生這幾年都年成不是太好,若是不等到秋后出兵,只怕會有大災!”
“是,大汗!”范文程磕了個頭,低頭思忖,一時間沒有說話。皇太極看了看,笑道:“范先生,這件事情一時半會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可以回去慢慢想,有了結果再來給我答復!”
“大汗,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范文程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遲疑的神色。
“范先生,這里只有你我兩人,出自你口入于我耳,又有什么不能說的?”
“大汗,第一個法子我們可以用死間。”
“用死間?”
“正是,大汗!”范文程低聲道:“那劉成與呂伯奇正在整和蒙古諸部,若是從各部中派一敢死之徒帶百余帳投靠他們,懷刃刺殺。這兩人一文一武,缺一不可,只要傷了其中一人,明國在那邊的動作必然會慢下來。“
“這——,那若是不成呢?只怕反倒遺人笑柄吧!”
“即使不成,也能讓他們對來降服之人有疑心,無法放心任用!”
“嗯!”皇太極點了點頭,范文程這一招可謂是毒辣之極,成了自然最好,以明國文臣視武將為奴婢,武將視文臣為寇仇的現狀,像劉成與呂伯奇這樣配合默契的文武搭檔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無論是少了誰,換了個新人來恐怕光是磨合就要不少時日;縱然不成也無所謂,呂、劉二人肯定會對前來投靠的蒙古降部產生戒懼之心。所損失的不過是一個刺客加上百余帳蒙古人,實在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皇太極想了想,問道:“那第二計策呢?”
“反間!”
“反間?”這次皇太極立刻就明白了,笑道:“你是想讓人在大明天子面前說這兩人的壞話?這法子倒是不稀奇!“
“是不稀奇,不過挺好用!”范文程笑道:“明國的崇禎天子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朝堂上朋黨相爭,宰輔不得其人,這反間計定然有效!”
“范先生說的不錯,也好,那就先用死間,不成再用反間吧,只是這死間須得挑選一個好的人選。”
“大汗說的是,臣一定用心挑選,再請大汗定奪!”
阿桂出了大汗府,才覺得渾身酥軟,倒像是干了一天苦力,他好不容易才爬上馬,回到自己家中。看到迎接自己的妻兒,摟著愛犬,阿桂這才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間。敏感的阿碧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讓婢女將孩子抱到禮物去,將阿桂扶到一旁坐下,低聲問道:“在大汗府里出了什么事情嗎?怎么這個樣子?”
“阿碧,沒有什么,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也許是有點累!“阿桂強笑著掩飾道,妻子看在眼里,正想說些什么,外間突然傳來兩下沉重的敲門聲,隨即有人喊道:“阿桂是住這兒嗎?“
阿碧立即感覺到阿桂身上的肌肉一陣抽搐,隨即他站起身來,將阿碧擋在身后,沉聲道:“不錯,我便是阿桂,什么事?”
“快開門迎接,大汗府頒賞格的來了!”
阿桂松了口氣,回頭看了看妻子,勉強的笑了笑:“你讓家里人準備下,我去開門!”
“是!”阿碧點了點頭,看著阿桂的背影,臉上滿是憂慮。
阿桂走到門后,先從門縫里往外面看了看,果然外邊站著的幾個都是正白旗護軍的服色,看他們個個神情輕松的樣子,阿桂這才完全放下心來,他取下抵著們的杠子,打開大門,拱手笑道:“讓列位久等,見諒見諒!”
那幾名護軍都是在皇太極身邊行走的,也知道面前這人雖然是個俘虜,但頗得大汗重視,又是升官,又是賜田莊仆役,顯然十分看重,趕忙紛紛拱手回禮,為首亮了亮手中的卷軸,笑道:“阿桂,今天可是個好日子,咱們有什么話待會再說,先把正事辦了要緊!”
“那是,那是!”阿桂趕忙讓開大門,引領眾人進來,便在正堂擺開香案,他帶著家小仆役跪下,那為首的護軍將旨意念了一遍,當時女真雖然已經立國,但百事皆為粗創,并沒有后來那些繁文縟節,旨意里也都是些大白話,無非是阿桂此去有功,特升為漢軍旗的牛錄額真,食雙俸,并在盛京城外賜給田莊一座,附帶男女仆役十人,牛四頭、騾子兩匹,農具若干。宣完旨意后,那為首的護軍便將田契、令箭等器物交給阿桂,笑道:“阿桂兄弟,你此番立下大功,得到大汗厚賞,今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兄弟們也都替你高興呢!”
“多謝。”阿桂強壓下胸中的感情,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將那些器物交給妻子,向眾護軍做了個羅圈揖:“列位,家中地方狹小,不如我們便到外集市去,找一家干凈點的酒肆,痛飲一番!”
“好,阿桂兄弟的喜酒咱們幾個是肯定要叨擾的!”那為首的護軍笑著對阿碧道:“嫂夫人,見諒,今天晚上阿桂兄弟就沒法陪您了!”
“呸!“阿碧啐了一口,嬌嗔道:”你們幾個醉鬼,最好都喝死在外面永遠都別回來才好!“說罷便抱住孩子轉身入門去了,留下堂屋里眾人一種哄笑聲。
阿桂這一去果然天色已黑方才渾身酒氣的回到家中,妻子阿碧趕忙調制了醒酒湯灌了幾口下去,將其扶到炕上,打了盆熱湯來正準備替其擦洗。突然聽到阿桂喊道:“莫要殺我,我當初動手也是被逼無奈!”聲音里滿是驚惶與無奈。
阿碧聽了一愣,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可接著阿桂又喊了一聲:“范先生,那可兒他逼我替他殺人,我也是一時失手呀!”這次阿碧聽得一清二楚,決計不會有差錯。阿碧手上一抖,手上盆里的熱水灑了不少出來,落在阿桂身上,倒將他給燙醒了!
“哎呦!”阿桂慘叫一聲,阿碧趕忙幫他擦拭,好一會兒方才處置停當。阿桂剛想埋怨幾句,卻聽到妻子問道:“你方才夢里說莫要殺我,是什么意思?”
聽到妻子的質問,阿桂心中不由得咯噔一響,下意識的低下頭去,避開阿碧的視線,口中支吾道:“什么殺我殺他的,夢里的話我哪里記得,莫不是你聽岔了?“
阿碧卻不肯放過了,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追問道:“你休要瞞我,你我同床共枕這么久,是真是假我豈聽不出來?你若是當我還是孩子他娘,就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最近我看你總是有些不對,神不守舍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