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死了。
嚶鳴是過了七八天才知道的,是某日清晨抱著豬妞出去溜達玩的時候,偶然聽蒔花的兩個小太監嘀咕的。
孫嬤嬤低頭跟她道:“是她自己福薄,怨不得旁人,娘娘別往心里去。”
嚶鳴淡淡“嗯”了一聲,她的確不會往心里去的,進宮三年多,她的良心已經磨得很小了,著實沒必要為了無關緊要的人在意。反正白芷一死,對她只有好處。自打入宮,她晉升太快,也一直盛寵不衰,這樣的時候,立立威也好,也能叫人旁人知道,她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主兒。
半夏這時候忽然指著前頭假山旁邊道:“娘娘,您看,那好像是愉嬪。”
嚶鳴忙定睛一瞧,嗯,不錯,的確是愉嬪海佳氏,她穿著一身不打眼的海藍色暗花旗服,頭上的首飾比宮里的乳母、教習嬤嬤們也好不了太多。這倒也罷了,可叫嚶鳴看呆了的是,海佳的腿上坐著一個白胖胖的孩子,那孩子——可不就是五阿哥永琪嗎?
這孩子也一周歲多了,剛剛會走路,胖乎乎一團,三塊豆腐的身量,很是可愛。此刻五阿哥腮幫子鼓囊囊的,正大口吃著愉嬪喂給的翠玉豆糕,愉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著五阿哥的,一臉的滿足之色。
那翠玉豆糕清香爽口,而且軟和好咬,小孩子自然愛吃這樣的點心。五阿哥吃得滿下巴都是渣滓,開心地咧著小嘴兒沖愉嬪笑著。
愉嬪拿錦帕輕輕擦著五阿哥的嘴角,滿是溫柔地問:“這個翠玉豆糕好吃嗎?”
五阿哥重重點了點腦袋,奶聲奶氣地道:“好吃!”
愉嬪笑著問:“那下回還給你帶這個?”
五阿哥拉扯這愉嬪的袖子,清澈得扯著嗓子道:“下次,吃、吃驢!”
嚶鳴也聽得瞪圓了眼睛,吃驢?!這么小的孩子能消化得了驢肉嗎?
愉嬪卻笑瞇瞇點了點頭:“好,給你帶豆面卷子。”
半夏湊在嚶鳴耳畔低聲道:“豆面卷子,又叫‘驢打滾’。”
哦,嚶鳴這才恍然大悟。驢打滾。她也吃過,的確是口感粘糯又香甜可口的點心,是用黃米面抹上赤豆沙卷起來,再裹上一層豆面蒸熟的小點心。因為豆面是黃色的,就像是驢子打滾滾了一身黃土,所以叫驢打滾。
嚶鳴不禁笑了,遙遙瞧著愉嬪與五阿哥之間,倒才像至親母子。五阿哥叭嗞一口在愉嬪臉上親了一口。軟軟道:“最喜歡額娘了!”
嚶鳴聽得一怔,五阿哥管愉嬪叫“額娘”?那嫻妃……
小孩子是好哄,那也得看誰付出的真心多。
嚶鳴沒有上去干擾,抱著豬妞便漸漸遠走了。五阿哥以后會漸漸長大,誰對他好,小孩子自己心里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嫻妃……怕是白擔了個養母的虛名了。
嫻妃這會子怕是只顧著調教妍貴人爭寵了,連兒子這個最要緊的依靠都給忽略了。瞧五阿哥和愉嬪之間的親昵,顯然不知道是私底下親近了多少回了,嫻妃竟還懵然無知。
日頭漸漸灼人,嚶鳴怕豬妞曬壞了。便抱著她回長春仙館了。
回去才曉得,皇帝已經下朝過來,正在她書房中呢。嚶鳴把撅著小嘴打哈欠的豬妞交給孫嬤嬤抱下去,便獨自入內。
皇帝正坐在翹頭案前,一張張翻開著她近來練得字,自打入宮,嚶鳴便擱下瘦金體,專注寫董體字。這種字端正秀雅,倒是越寫越有味道,比起瘦金體的鋒芒四溢。董體字十分內斂,只有寫得久了,才能其味來。
只不過單純練字難免無趣,嚶鳴便托付娘家哥哥修齊替她弄了幾本話本。一邊看一邊抄,慢慢內中意境,倒是能添些趣味。
皇帝打趣道:“怎么抄起喻世明言來了?”
喻世明言,是三言二拍的第一部話本,共計四十卷,一卷一個別有教喻世人意味的小故事。嚶鳴已經照著抄寫了大半了。
嚶鳴笑著見了個福。走上前道:“只是覺得這個有趣些。”
皇帝輕輕頷首:“的確有趣。”他便抬眼打量著嚶鳴,問道:“鳴兒最喜歡哪一卷?”
嚶鳴想了一會兒,便道:“里頭的確有幾卷的故事極好,譬如——”嚶鳴旋即眉眼睨了皇帝一眼,便嬌聲道:“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盯著皇帝那張愕然的臉,嚶鳴笑容愈發燦爛,仰頭咯咯大笑一通,心里那叫一個痛快!天底下若論薄情,哪個比不得過皇帝?這般指桑罵槐一通,嚶鳴心里別提多舒坦了!
皇帝的臉卻漸漸沉了下來,他磨牙道:“怎么?鳴兒是覺得朕虧待了皇后嗎?”
“嗯?”嚶鳴不由一呆,關皇后什么事兒?
額……一想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節,也便明白了,這說的是一個讀書人、一個上門女婿,靠著岳父接濟,考得功名做了官,卻嫌棄糟糠之妻金玉奴,殺妻不成,反被金玉奴棒打一通的故事。
嚶鳴摸了摸鼻子,小聲兒地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了,皇上也不是上門女婿呀。”
“嗯?”皇帝聲調上揚,眼里透著危險的意味。哼,上門女婿?你倒是真敢比喻啊!!
嚶鳴縮了縮脖子,頭皮有些發麻,皇帝這種生物果然疑心病夠重!她說的重點是“薄情”好不好呀?怎么就想到薄待發妻上頭了?!
可如今,皇帝對皇后的確是十分薄情冷待,所以覺得嚶鳴是在影射他。
嚶鳴低頭看著自己鞋尖道,“我沒說皇后,是我自己呢……”頓了頓,又繼續道:“是臣妾自己想當然了,明明說得是拋棄糟糠的事兒,可再糟糠也是妻,臣妾一個妾室的確不該往自己身上扯。”
皇帝聽得心頭一軟,皇后不賢,曾經更是用心險惡地加害鳴兒的孩子,鳴兒怎么會替皇后來諷刺他呢?!
皇帝憐意大盛,語氣不禁溫柔了許多:“的確是你想多了,朕縱有薄情之時,但何時對鳴兒薄情過?”皇帝抬手輕輕理了理嚶鳴松散的鬢角,“何況,朕從前就說過,在朕心中,皇后也不能與鳴兒相較。這六宮嬪妃俱是朕的妾室,但鳴兒不是。”說著,皇帝將她攬入懷中,異常柔情繾綣。
嚶鳴這才露出了笑容,“皇上這幾日怎么不去萬方安和殿聽妍貴人撫琴了?”
皇帝呵呵笑了,“你若一日不吃味,朕倒是要覺得稀奇了。林氏琴藝雖好,聽多了也是會叫人膩的。”說著,他用手背輕拂過嚶鳴的臉頰,“唯有朕喜歡的人,才怎么都不會膩。”
喜歡的人嗎?
皇帝從前還不是很喜歡慧賢貴妃高氏?不還是終有膩了的一日?
純嬪、嘉嬪年輕嬌嫩的時候,不也得到過皇帝的喜愛?如今還不是只能靠年輕的新人幫著籠絡皇帝?
皇后剛嫁入藩邸做寶親王嫡福晉的時候,不也有深得皇帝喜愛、舉案齊眉的恩好日子,如今皇帝對她只有冷淡與厭惡了。
皇帝也時常會喜歡某個女人,但這喜歡終究是有保質期的。
嚶鳴要做的,便是盡量延長保質期,卻不敢奢望,這份喜愛會永遠不變質。
嚶鳴輕輕伏在皇帝懷中,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柔柔道:“宮中三年一選秀,年輕漂亮的新人永遠不會斷,而臣妾……終有老去的一日。待到臣妾滿臉皺紋之時,臣妾不敢奢望皇上依舊喜愛臣妾老去的容顏。”
“朕比你大十三歲,真有那一日,朕會比你更老、臉上皺紋更多。”皇帝輕輕提醒道。
嚶鳴低低一笑,似是嘆惋:“先帝晚年的時候,陪伴身旁的是年輕美貌的謙太妃,而非太后、裕貴太妃或者其她年老的嬪妃。”——皇帝這種生物,哪怕垂垂老矣的時候,身邊寵愛的也永遠只會是年輕嬌嫩的嬪妃,而不會是糟糠舊人。或許這是男人的秉性吧,不管自己多老,喜歡的永遠是年輕的女人,而非滿臉皺紋的老太太。
“鳴兒,朕不是皇考。”皇帝無比鄭重地道,他凝視著嚶鳴精美無暇的容顏,格外認真地道:“朕喜歡的是鳴兒,不是鳴兒的容顏。”
嚶鳴在此伏在他懷中,低低道:“皇上不必對臣妾承諾什么,臣妾將來若有一日因為老去而失寵,不會怨皇上的。這宮里,有太多紅顏未老恩先斷之人,臣妾年輕美貌之時,能留住皇上的心,便已經很滿意了。”——譬如慶嬪,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卻已經過起了守活寡般的日子,還有嘉嬪、純嬪,都還不滿三十,雖然肌膚不夠嬌嫩,但還沒有老去呢!
“你呀……”皇帝長長嘆息著,“怎么總是不信朕呢?”
嚶鳴垂下了眼瞼,那你該數一數,你自己到底食言了多少次!一個屢次食言之人,誰還會傻乎乎繼續相信呢?她,不算太聰明的女人,但也絕不是傻子!她比別人的優勢,便是自己的清醒。
然而,嚶鳴沒有繼續說什么,只乖巧地伏在皇帝寬闊的胸膛上,無聲無息。
皇帝的手,一下下撫摸著她腦后平滑的燕尾髻,他低頭嗅著她發間桂花油的馥郁幽香,亦是沒有再說什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