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傍晚時分。
一群饑餓的難民蜂擁到唐根水的軍營駐地外圍,眼巴巴地望著其內正在開飯的步兵營將士。雖然軍卒的伙食也非常簡單,只能吃個半飽,但很多難民卻是很多天沒有吃食了,近萬難民在城外,每日都有餓死者,尸體被隨意丟棄在曠野上,烏鴉和蒼鷹漫天飛過,蠶食著尸體,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尸臭氣息,凄涼的鳴叫聲不絕于耳。
唐根水和他的手下非常緊張。
蜂擁出現的這批難民看起來起碼有數百人,若是他們不管不顧地沖進軍營來,他們也只能倉促應對,為了自保,或者只能兵刃相向了。
“搶!搶啊!”有人在難民群中發出厲聲的高呼,本來難民的覬覦和瘋狂已經膨脹到了一個極致,只要有人帶頭,這就像是最后一個救命的稻草被扯斷,再也無法保持一絲一毫的理智。
難民群呼喊著瘋狂得破壞了柵欄沖進來,直奔糧倉和廚房。唐根水大驚,立即命令所有軍卒緊急應對,握著兵器強行驅趕沖進來的難民群。
軍卒與失去理智的難民對上,很快就爆發起流血沖突來。盡管難民不是軍卒的對手,人數也少,但數百人的沖擊,還是讓軍營一片狼藉,到處雞飛狗跳,地面上到處都是被軍卒反擊捅死的難民或者受傷不起的士卒。
軍卒畢竟訓練有素,在這場沖突中受傷了百余人,但數百難民就慘了,起碼有半數在沖突中死傷,這還是唐根水盡力控制讓軍卒手下留情的結果。
消息在半夜時分傳進城中,孔晟聞報,披衣而起,緊急聚將議事,聽唐根水的匯報。
官衙正堂的燭光搖曳著,光線微微有些昏暗。孔晟端坐其后,南宮望和許遠分坐在他的左右兩側,其余部將則分班而立。
唐根水形態狼狽地大步走進來,鎧甲上明顯有些黯淡發烏的血跡。
“督軍大人,各位,難民沖擊軍營,末將等緊急應對,但還是釀成慘禍。盡管末將號令士卒竭力忍耐克制,但沖突之中,死傷在所難免。”
唐根水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孔晟打斷:“你直接說,我軍死傷多少,難民傷亡多少,如何善后?”
“我軍死亡一人,傷百余人。難民……難民傷者死傷大概有兩三百人吧,其余人等已經被驅趕出去。但是,請恕末將直言,這種沖突隨時可能再次發生,城外的難民每日都有不少人餓死,狗急了都要跳墻,何況是人啊!”唐根水躬身下去,嘆息道。
“孔督軍,目前民怨沸騰,要求我們開城放糧,若是我們遲遲不予回應,恐怕……民變會接連發生,后果不堪設想。”許遠抱拳道:“本官建議,開城放糧,以安災民之心。”
南宮望立即在一旁反對道:“不妥。夏邑存糧不多,支撐我們現有百姓和軍隊已經捉襟見肘,若是再賑濟災民,根本撐不了幾天。”
孔晟默然無語。
他知道南宮望是對的。賑濟災民在當前來說,是非常不理智的行為,夏邑的糧草根本沒有辦法供應這么多難民,賑濟不可持續。但賑濟這個事,一旦開了頭,若是想中斷,后果就更嚴重。
老百姓哪里管那么多,反正他只要吃飽肚子,就跟你官府要糧,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不給就搶。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為了活命填飽肚子,人什么瘋狂的事兒都能干的出。
但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小范圍的民變他倒是不怕,但是長此以往,對于他的官聲有個很大的損害。一旦將來叛亂結束,他就要留下一個苛待和鎮壓難民的名聲,將來會對他的仕途產生巨大的負面影響。
孔晟緩緩起身,目光凝重,神色陰沉。他在堂上緩緩踱步,始終拿不定主意。
南宮望也起身來,走到地圖跟前,沉默半天突然道:“督軍,現在有一個下策,可以緩解今日之危。”
孔晟一眼望過去,見南宮望揚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叫睢陽渠的地方,眸光一閃,大抵猜出了南宮望的真正用意。
他緩步走過去,抬頭望著睢陽渠,久久不語。
睢陽渠是東漢建安七年曹操主持修治。因在睢陽縣境利用古睢水以溝通汴、淮,故名睢陽渠。現在的睢陽渠是圍困睢陽的十萬叛軍運糧補給的主要通道,南宮望顯然是準備建議孔晟鋌而走險,奇襲睢陽渠叛軍的糧草重地。
“督軍,睢陽渠在睢陽城的西南方向,運糧船停靠在岸邊,號稱有五千人守衛。我們舉全軍之力,夜襲睢陽渠云糧船,或者有希望奪取部分糧草,緩解夏邑缺糧的危機。”南宮望沉聲道:“但這樣屬于險招,一則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二則還有可能引起叛軍的報復。”
孔晟點了點頭,神色肅穆地緊盯著地圖。
他在心里權衡盤算斟酌良久,始終沒有一個良策。南宮望的建議固然要冒險,但未嘗沒有機會。如今被逼到了絕路上,似乎也只能冒險一試了。
從夏邑到睢陽渠的運糧船,繞行一百多里,夏邑軍長途奔襲,勝算其實不大。況且,還有圍困睢陽的叛軍主力,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被團團包圍一口吃掉。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是坐以待斃了。
孔晟骨子里是一個有幾分冒險精神的人,他再三斟酌,終于還是拿定了主意。
他緩緩抬頭來望著許遠和南宮望,聲音低沉:“許太守,南宮先生,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鋌而走險,突襲睢陽渠,奪一批糧草!冒險一試,或許有一線生機!”
“傳本官的軍令,步兵營和新兵營全體回城,騎兵營和弓兵營一千三百余人整裝待命,天亮就隨我奔襲睢陽渠,至于守城,就全權擺拜托許太守和南宮先生了。”
孔晟斷然揮了揮手:“破釜沉舟,破而后立!”
南宮望神色微有振奮,孔晟肯聽他的建議,這說明孔晟是一個可成大事的人,將來必不會局限于夏邑一地一城。
南宮望振奮道:“督軍,山人建議,從明日一早起,夏邑更換旗幟,換上江北虢王的旗幟,打出虢王和江北大營的旗號。而這次我軍奔襲睢陽渠,其實也該打起虢王旗號,假以江北大軍和河南兵馬大總管先鋒使的名義。”
孔晟眼前一亮,哈哈大笑起來:“南宮師兄,你我真是不謀而合啊!”
拂曉時分。
天幕上還猶自掛著幾顆殘星,天邊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城門悄然洞開,孔晟一馬當先,白衣穆長風和紅衣聶初塵緊隨其后,身后則是李彪李虎所屬八百陌刀騎兵和南勇所屬五百經過精挑細選的善于騎射的弓兵箭手。
這一次奔襲睢陽渠,除了必要的武器裝備之外,所有軍卒攜帶的正是孔晟前番發明的“炒面”,每人一袋,可以支撐七八日不成問題。
雖然參戰的不足夏邑軍中的半數,但其實這已經是精銳中的精銳了。騎兵和弓兵在任何勢力的軍隊中都是珍寶,被主帥所看重保護,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動。
孔晟之所以只帶騎兵和弓兵出來,主要是移動迅速。若是事有不測,可以盡快撤回,避免全軍覆沒。
孔晟率軍疾馳了數十里,正午時分,卻命令軍隊在距離睢陽城不足百里處的山林中隱藏起來。這讓李彪李虎等人很是不理解,所謂兵貴神速,既然是奇襲睢陽渠,就應該一鼓作氣沖過去,才有拿下運糧船的機會。
這么半道上停下腳步,還隱藏在距離叛軍大營只有數十里處的位置,在老虎的鼻子底下打盹,萬一被發現,可是要被對方大軍剿滅啊。
山林中春風呼嘯,所有軍卒都下馬用干糧,就是就水吃一把炒面。而馬匹則統統被包住了馬蹄,這片山林極大,一千多人隱藏在其中,根本看不出什么來。
孔晟獨自站在山坡上,凝望著睢陽城的方向。那邊風平浪靜,隱隱可見硝煙裊裊升騰,而叛軍的大營接連不斷,旌旗招展。
穆長風在側輕嘆道:“三弟,其實你沒有必要親自率軍出戰,你是夏邑主帥,應該坐鎮夏邑才是。”
聶初塵在另外一側,她背著那柄穿云弓,嫵媚的臉蛋上滿是淡淡的笑容。她才不管是在夏邑還是外出征戰,只要能守在孔晟身邊,她就心滿意足了。
孔晟笑了笑,“大哥,這一次奔襲睢陽渠,投機冒險的因素太大,我若是不親自帶隊,放心不下。也不需要擔心什么,就當是練兵了,事有可為則為,事不可為就撤回夏邑,沒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叛軍主力,我料他們不敢妄動。我們打著的可是江北軍的旗幟,只要我們不進攻叛軍大營,尹子琦一定不會輕舉妄動。”孔晟嘴角浮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一千多人出動,肯定瞞不過尹子琦。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是沖他的運糧船去的。”
穆長風不懂軍事,聞言只是哦哦兩聲。
事實上,這一次出城奔襲睢陽渠,為了避免走露消息,除了李彪李虎之外,普通士卒皆不知情。而孔晟率軍繞行下南,聲勢不小,至少營造出了江北軍進攻亳州的假象。
亳州守軍與進攻睢陽的叛軍雖然同為燕軍所屬,但卻是分屬兩個勢力,根本不通往來,只要江北軍不招惹自己,叛軍主將尹子琦肯定不會輕易去與虢王李巨的江北大軍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