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恭仁本來落下去的一顆心驟然懸起來。他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證明秋月所言?莫非是截獲的那些絕密文件,她手里也有?
“什么事?”他想不出,便徑直問。
江承紫卻不緊不慢地重新泡了一壺茶,才緩緩地說:“老夫人方才危在旦夕,且抱了必死之志。”
“哦?必死之志,如何看出來?”楊恭仁聽聞是這種說法,心里就放心多了。
“人皆有精氣神,厲害的道者能瞧出來。”江承紫說到此處,淡笑著掃了楊恭仁一眼,“阿芝不才,得蒙仙者教導,雖餐風飲露吐納之法,到底師從仙者,所處仙山神島。一個人有無求生之志,還是能瞧出一二。”
這——
楊恭仁頓時覺得好苦逼。這女娃這種說法,還真不好反駁。
說她胡說八道吧,很是不妥,畢竟她成功預言了日食、山東大旱、關中大旱、如今的蝗災,還預言了他會重返政壇;若要讓他承認她說得對吧,他又覺得不甘心就這樣被套話。
于是,楊恭仁就保持緘默,一言不發。
“當然,醫者也是能感覺得出的。若是大伯父不信,可召蕭大夫來問問。這青湮是我的人,蕭大夫可不是我的人。”江承紫又補充一句,簡直是補了一刀。
楊恭仁自然不會自討沒趣去召蕭大夫來問。他與這女娃打交道好幾次,若是這女娃說讓你去證實,那她就是真不怕你去證實的。
“哦。原來有這種說法,我卻是首次聽聞。”他故作驚訝。
果然老狐貍,演技非凡。江承紫心里贊道,面上卻是鄭重地點點頭,說:“當時,我覺察老夫人死志,便為拯救老夫人,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么話?”楊恭仁顧不得是不是陷阱,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話能讓一個人燃起生的意志。
“祖母這一生,最注重的就是名聲。她為楊氏算是鞠躬盡瘁,對祖父也是情深義重。對施恩之人蕭后,也是盡心盡力。”江承紫偏生不直接告知楊恭仁,而是這樣將老夫人贊美一番。
“這是自然。”楊恭仁覺得這女童話里有古怪,但這種漂亮的話,他也不能不接。
江承紫看著楊恭仁,很嚴肅地說:“對于注重名聲是祖母,阿芝只對她說,若她就這么去了,勾結外敵的罪名就定了,死后也只能葬在亂葬崗。”
楊恭仁蹙眉,覺得對一個年事已高的老人說這種話實在不妥,但與此同時,他也松了一口氣,就是這件事的話,真證明不了什么。他大可不必承認阿芝的懷疑。
“阿芝,你此話,不妥。”他一本正經,內心卻甚為愉悅。
“事出緊急,便顧不得那許多。”江承紫回答。
“嗯。”楊恭仁點點頭,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阿芝,就你這話,也證明不了老夫人勾結外邦。”
江承紫瞧著他,神情驟然嚴肅,問:“大伯父,你昨日來六房拜會蜀王,所為何事?”
“那是.......”楊恭仁想要解釋,便只見那女娃揚起手擺了擺,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想聽你的說辭,你我心知肚明。”
楊恭仁心中一凜,暗想:這女娃是瞞也不瞞,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么?
江承紫端坐在案幾前,整個人非常嚴肅,朗聲說:“大伯父,王神醫已將治療楊宏的針法傳給劉大夫。劉大夫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不可能沒告訴你吧?你卻還要將宏兒送去長安,甚至在蜀王提出讓堂兄去長安為官,你也同意。他是你的兒子,你難道不知他根本不適合官場么?”
楊恭仁默不作聲,這女娃果然是要徑直了當,瞞也不瞞,也不遮掩,就這樣簡單粗暴明了直白,攤開來說。
“這——”他想要說點什么,卻覺得說什么都不合時宜。
江承紫瞧著他那模樣,輕輕一笑,露出一抹嘲諷,道:“伯父也是久經官場之人,算計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卻與我打什么感情牌。大老爺,我可不是我父親!”
她直呼他大老爺,沒喊大伯父,距離瞬間清晰可見。那神情嘲弄,因年紀尚幼,脆生生的童音里帶著幾分殘酷。
她言下之意,她不是老六,不是一聽說兄弟情深、家族榮耀就激動得不知東西南北的人。
確實,這一年多的種種手段看來,她是十分拎得清的女子。也因此,她雖年紀尚幼,卻讓許多人發顫。
“阿芝,你此話,言重了。”楊恭仁連忙說。
“大老爺,你為何軟禁禁老夫人?”江承紫又問。
“我是......”他要解釋自己不是軟禁。
可江承紫也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徑直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想聽你那些沒用的解釋。蜀王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更清楚;我是什么手段與性格,相信大老爺也更清楚。”
“阿芝!”楊恭仁喊了一聲,覺得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覺得非常無力。這種無力之感,只有當年隋朝徹底滅亡和玄武門站錯隊在面對李世民時,他才有。卻不想,如今面對一個小小的女孩,這種無力感竟然再次出現。
“大老爺,你口口聲聲說一家人,卻藏著掖著;如今,我們就不是一家人,我且與你論一番,看看你走這條道是否行得通。”江承紫朗聲說。
楊恭仁想要辯解,卻覺得這女娃就像照妖鏡,將他照得無處遁地。因此,他索性坐著,一言不發。
江承紫徑直分析:“大老爺,你今日所做之一切部署,不過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下。而你這前提猶如沙上堡壘,輕微的潮水就可將之土崩瓦解,不知大老爺可曾想過?”
前提!
如今一切部署的前提!
這前提不過就是他手中截獲的一堆老夫人與外邦來往的絕密文件。
這種前提下做出的部署,如同在沙上堡壘中擺放家具么?
楊恭仁仿若被當頭棒喝:是了,這前提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陛下手中可能有這些文件,蜀王也可能有。甚至是未知的其他人也可能有。
若是旁人有了,自己即便將幕后黑手挖出來,又如何就能扭轉乾坤,拯救楊氏呢?
因這一認知,楊恭仁內心驟然崩潰。
他先前因聽了李世民的話,非常擔心楊氏前途,自己一心想要處理好楊氏的事。且他手中拿的文件足以讓楊氏抄家滅族,因此他連族內兄弟也不信任。
當然,他想到與蜀王合作,卻又不敢去信任蜀王。那個五歲就可圍追堵截王世充,且不動聲色解救自己的父親幫助父親滅掉王世充的蜀王,他實在不敢拿楊氏前途去冒險。
因此,蜀王說絕密文件時,他本能拒絕。
可是——
在別人眼里,自己所做的部署,那樣可笑么?
“大伯父,不論是做親人,還是合作者,充分的誠意與信任是很有必要的。”江承紫看到他臉如死灰,便知曉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已經證實。
秋月所言屬實,老夫人確系與外邦有所勾結,至于勾結的程度深淺,她不太清楚。而今,這楊恭仁幾番暗示,甚至將自己的兒子與孫子都送到長安做人質,都表明他想要拯救楊氏的決心。
“阿芝,你如此聰敏,看得如此透徹。那你說,我還能有什么辦法?至親如此,還能信任誰?”楊恭仁慘然一笑,心中悲苦雜陳,十分疲累。
“大伯父,此事處理得甚為謹慎妥帖,此事,確實不易聲張。”江承紫點點頭。
“你亦覺得對,卻又為何要咄咄逼人?”楊恭仁有些惱怒。他到底是她長輩,但她哪里有當他是長輩呢。如此一頓,簡直是讓他顏面掃地。
“因為你選擇了六房與蜀王合作啊。作為合作者,難道不應該要求合作對象提供足夠的誠意么?”江承紫一臉看怪物的模樣。
楊恭仁忽然覺得人家說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無言以對,只苦笑著說:“你說得對。可宏兒和你堂兄都去了長安。”
“換位想一想,大伯父難道覺得這誠意足夠?”江承紫反問。
“難道不夠?”楊恭仁確實惱怒,這可是他大房的血脈,他這么大把年紀了,若是兒子與孫子出什么事,自己還能生出個孩子來?
“當然不夠啊。說實話,沒你要求合作,我們也可以解決這件事,而且干凈利落得多。反而因你要求合作,我們還得縮手縮腳地顧及楊氏什么的。”江承紫很坦誠地說。
楊恭仁真想伸手給這女娃一巴掌,她說得這么狂妄,卻又讓人覺得她說得正確,肯定能做到。真是欲哭無淚啊。
“你也是楊氏!”他不甘心地指出。
“我先前就說過,六房其實可以不用回弘農這一趟,徑直去長安的。”江承紫又強調。
好吧!
楊恭仁真的無言以對了。
江承紫看他模樣,兩手一攤,說:“所以,凡事強不過一個理字。如今,大伯父理清楚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
還理字!!
哪一次,不是歪理,卻偏生讓人無法反駁,還覺得特正確。
楊恭仁不由得扶額,只覺得頭疼。
“大伯父還是不清楚么?要不,我長話短說,給你再說一遍?”江承紫語氣充滿關心。
“不,不用說,我明白了。”楊恭仁連連擺手。
江承紫嘆息一聲繼續說:“大伯父,不是我說你,你這模樣瞧著,就是個不明白的。”
“我明白,我這就去見蜀王。”楊恭仁倏然起身,他真的有些受不了跟這女娃談這些勾勾繞繞的陰謀陽謀了。談得真讓人心塞。一方面覺得無論如何都贏不了她,另一方面又讓自己覺得不如個十來歲的女童,簡直白活了。
“不急啊。蜀王有事,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我看大伯父還是坐在這里,好好聽我說一番才是。”江承紫朗聲說。
隨后,從隨身攜帶的精編竹腰簍中的瓷瓶里取出桂花紅茶,說:“再喝一壺茶,將蜀王的意思傳達給大伯父,也不枉你我父女緣分一場。”
這丫頭這會兒還談感情,又挖了什么陷阱啊?
楊恭仁心里腹誹,越發覺得這女娃指不定連當今那位都能算進去了。這一瞬間,楊恭仁忽然等不及想把這女娃丟到長安去,讓那幫自己自以為是的也頭疼頭疼。
“蜀王的意思是?”楊恭仁問。
一問完,他就想抽自己幾巴掌。明知山有虎還不得不上山,這感覺真苦逼啊!
偏生徑直問了,這女娃還慢吞吞地泡茶。泡好了紅茶,端了給他,還偏生不直接說,而是說什么隋末天下大亂的事。
她跟酒樓說書的似的,說什么隋末各家豪強紛紛起兵,打得雞飛狗跳煙塵橫飛。但無論怎么打,誰做皇帝,那都是自家人。但是外邦突厥來時,打著的兩幫都要停戰對外,這就好比一家人,兄弟罅隙,即便是持刀相向,也頂多是家事;若是,其中一個兄弟勾結了仇家暗害家里的兄弟,無論暗害成功與否,這個人都注定被家族唾棄咒罵除名。
“大伯父,一個被家族丟棄之人,沒有家族庇護之人,你覺得能走多遠?”江承紫說到此處反問。
“過街之鼠,人人喊打。”他嘆息一聲。
“先前,豪門聯盟怎么鬧,怎么玩,只要沒玩出格,朝廷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就是自家兄弟在內斗,玩吧,玩吧,不要出格,誰理你。可若是勾結外族,不論影響大小,都是重罪。”江承紫非常嚴肅地說。
“我知道。”楊恭仁回答。
“將士們浴血奮戰,辛苦戍邊,才將敵人拒之門外。所有膽敢勾結外地者,人人得而誅之。”江承紫朗聲說。仿若回到在部隊里的年代,所有的兄弟們都是這樣的信仰。
“因此,楊氏危矣。我實話跟你說吧,此番陛下讓我回來妥帖處理,陛下也是早知道了。”楊恭仁覺得這女娃知道得不少,也懶得在藏著這種事了。
江承紫一聽,手一凝,松了一口氣,說:“大伯父,此乃大喜,大幸呀。”
“何喜?何幸?”楊恭仁很是疑惑。
“這是一個最壞的時刻,也是一個最好的時刻。”江承紫笑著回答,舉起茶杯說,“大伯父,來,我們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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